白兔已经离开七个月了。
冷凝霜并不想记得这个,可是她偏偏记得。
大年三十,空气里弥漫着爆竹的硫磺味,并且越来越浓烈。
对于新年,家家户户似乎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欢悦和期待。
一大早,各家全都杀鸡、宰鹅、割猪肉,用心细细地洗。女人们的胳膊很快就在洗菜洗肉的水里浸得通红,有的带着绞丝银镯子还叮叮当当地响。
大人们忙碌的时候,小孩子全都裹了棉衣在村里跑来跑去,撒着欢地玩。
因为晚上全村的男人们还要拜祠堂,里正一大早已经带了几个男人开了祠堂去打扫,闹哄哄忙成一团,很是热闹。
冷凝霜是个不注重节日的人,白兔却是个十分传统、恨不得将所有习俗全过一遍的人,往年春节有他在,由他张罗着,还能热闹点,今年家里却只有冷凝霜和三个棺材脸侍卫,自然不可能再像往年的气氛。
可看着双胞胎失望的样子,她心下不忍。
她知道,他们并非失望除夕太冷清,而是他们一直以为白兔会在大年三十回来和他们团聚,可他并没有回来。
冷凝霜望着两个孩子从早上起来就变得郁郁寡欢。
二兔把小木马搬到屋里,骑在上面摇着发呆;大兔则靠在窗户边上,半个时辰一直盯着小人书的第五页,仿佛上面长花了似的。
这大半年来,谢宛飏经常过来陪双胞胎玩,倒还能减轻他们想念父亲的心情。然而今天这个日子,连村子里外出经商已经一年未归的砖儿他爹都回来了,白兔却没有回来,他们心里一定失望极了。
谢宛飏去松州了,过年不在家。徐镜儿也要在家应付那些亲戚。还要准备全家的年夜饭,自然也不能过来。
冷凝霜看着双胞胎,看得心酸。
自从那次她跑去和快嘴婶大吵了一场之后,他们就再也不问她爹爹什么时候回来了。这让她之后数次后悔,觉得是自己没有整理好心情借机撒气,把孩子吓到了,才让孩子变得如此沉默。
窗外的鞭炮声让她的心里忽然窜起一腔火气,有那么一秒,她想宰了白兔!
不过这变态的想法在下一秒还是让她给压下去了。望着双胞胎苦成一团的小脸,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口笑道:
“大兔二兔,穿上衣服,娘带你们去镇上买吃的好不好?”
“今天是除夕。镇上没有集市。”大兔放下小人书,看了她一眼,回答。
“酒楼也没有开业。”二兔摇晃着小木马,接着说。
冷凝霜很尴尬,讪讪一笑。想了想,又提议道:
“那你们去找好朋友玩好不好?好不容易过年学堂放假,你们出去玩吧,去和小黄鹂、砖儿、小楼玩够了再回来。晚上娘会给你们做好吃的哦!”
“什么?水煮鱼?水煮肉?”
“还是水煮香菇?”双胞胎异口同声地问。
冷凝霜眉角抽抽着笑答:“都不是,娘晚上给你们做糖醋排骨、红烧肉、松鼠黄鱼和小鸡炖蘑菇,全是你们爱吃的。“
二兔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娘。你行吗?”
大兔虽然没有说出来,却同样用了怀疑的眼神。
冷凝霜满头黑线,在孩子心里她的厨艺真就那么差吗?!
“当然行!别小瞧你们的娘!我这么厉害。肯定能做出来!”她拍着胸脯保证道。
双胞胎停了停,忽然对视了一眼,然后大兔从椅子上跳下来,一边从箱子里翻出棉衣套上,一边说:
“我出去玩了。”
“我也出去玩了。”二兔穿上姚大娘给他新做的桃红色花棉袄。也说了声,跟他哥哥出门去了。
室内又恢复了静谧。冷凝霜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这间小小的书房之前有这么宽敞吗?
这一刻,她的心里像塌了一角,竟然觉得寂寞。
云蔷正在厨房里帮她劈柴。
云蔷刚满十九岁,是个标准的三无青年,无口无心无表情,但却很喜欢帮她做家务。
他的长相很漂亮,虽然终日穿着黑色短打和长长的皂靴,头发也只是随便一扎,却掩不去五官的精致俊俏。细瘦的巴掌脸白净清澈,短而利落的眉毛时常会微微蹙起不耐烦的弧度,沉默寡言,眼眸深邃如井,只有在极度恼怒时才会迸射出犀利的寒光。
嘴唇小而丰满,是他全身上下唯一柔和的地方,却又被他终日紧抿着。
冷凝霜摘下挂在院子里的短弓,对着厨房道:“云蔷,跟我进一趟北山。”
“是。”云蔷简短地答应了一声,拿上剑从厨房出来,跟她出门。
哈二知道冷凝霜要去北山打猎,自然从小木屋里钻出来,欢快地跟上她。
钟良跟去保护双胞胎了,只剩雷电正守在不远处的大树上,见他们出来,忙从光秃秃的树杈上滑下来,问:
“夫人出门吗?”
“去北山。”
“奴才保护夫人。”雷电严肃着一张包子脸,要求。
“随便你。”
……
寒冷的冬天,河水一改往日的活泼,似乎恬静地睡着了。
冰冷的北风呼啸,摇动了大片的芦苇。道路两旁光秃秃的树木上,那一条条的树枝在凛冽的风中如一条条狂舞的皮鞭在空中抽打着。银灰色的云块在天空中奔腾驰骋,天色逐渐阴暗下来,似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从家往东走,是一片宽广的大野地。
一直往东走上大半个时辰,那里也有一条山路能够登上北山。
这条路是哈二出去打猎的专属路线,因为草丛茂密,平常鲜少有人走。冷凝霜有一次闲着没事跟哈二去打猎,才知道这一片野地里西边的河畔,每到冬天都会聚集许多从北边迁徙来的野鸭。
雷电在前面开道,云蔷在后头断后。冬季里野草都已经枯萎。因此路并不算太难走。
今年冬天的河水边果然也聚集了许多野鸭,冷凝霜远远地搭弓挽箭,瞄准,嗖嗖嗖连续三箭射出去,鸭群受惊四处飞走逃窜,哈二很欢乐地奔过去将射中的野鸭叼回来。
雷电见连发三箭全中了,欢喜地跑过去捡,见其中一支箭上居然连穿了两只野鸭,又是兴奋又是崇拜。他擅长刀法却不擅长射箭,奔过来。双眼亮晶晶地赞道:
“夫人的箭法真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女人居然也有这么准的箭法!若夫人是男子,凭这箭法。说不定还能上战场保家卫国呢!”
“雷电!”云蔷见他过于兴奋,出言冒失,低喝一声。
雷电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冒失了,慌忙捂住嘴,单膝跪下来。耷拉着脑袋道:
“奴才放肆了,请夫人恕罪。”
冷凝霜笑笑:“你没见过,说不定只是因为你见过的女人太少了。”说罢,转身往深处去了。
雷电愣了愣,想了想,忽然觉得夫人这话似乎有点鄙视他不受女人欢迎的意味。包子脸顿时垮下来。他常年混迹军营,就算不受女人欢迎,又有什么奇怪的嘛!
三人在河边打了一回猎。冷凝霜又顺着前路上了北山。接近黄昏时分归来,这一趟收获颇丰,竟然一共打了三只山鸡、四只野鸭和一头小野猪。
雷电欢天喜地,一边像哈二一样十分欢乐地在前面扛着野猪走,一边笑嘻嘻问:
“夫人。今天打了这么多东西,您打算怎么处置。是晚上吃掉、明天送人还是拿到镇上去卖掉?”
“一共也没多少东西,两只野鸭和那头小猪就给你们吧。我手艺不行,好歹今天是大年三十,你们三个自己加菜吧。”冷凝霜淡淡回答。
云蔷和雷电愣住了,他们全没想到,辛辛苦苦打来的猎物居然是为了要给他们过年加餐。他们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们只是奉命来保护她的护卫,说白了就是奴才,而她将来却极有可能是高高在上的娘娘……
不过经过这么久的相处,他们已经知道了不是么,夫人其实是个面冷却温柔的人。
总觉得心里有股暖暖的感觉,雷电挠挠头,嘿嘿地傻笑了两下。
冷凝霜让他笑得一头雾水,其实他们真想多了,她只是顺便,顺便而已。
回到家,冷凝霜扎上围裙就进了厨房。往大铁锅里倒满了油,无论如何,她今天都要为双胞胎做出糖醋排骨。
她有信心,也有决心!
然而……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不是所有事情只要有决心有信心就能做成的。
不到半刻钟,厨房里开始变得浓烟滚滚,焦糊味不绝,手忙脚乱的砸锅子砸碗声不断。
云蔷提了水桶跑进来灭火,冷凝霜则一脸悲催。
想了想,云蔷忽然挽起袖子,露出两条藕似的细臂,自告奋勇道:
“夫人,做糖醋排骨么,我来!”
“你能行吗?”冷凝霜怀疑地问。
“我行的!”云蔷自信满满地点头。
然而不到半刻钟,厨房里再次浓烟滚滚,焦糊味不绝。
雷电提了水桶进来灭火。
冷凝霜望着锅里已经分辨不出原型的焦黑物,眉一挑,对云蔷说:
“你还不如我呢。”
云蔷脸涨红,缩着肩膀垂头丧气地道:“实在对不起!”
就在这时,钱满贯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哟,这是什么味啊!”
冷凝霜微怔,回过头来,姚仙仙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拜年:
“冷姐姐,过年好,祝你财源广进,万事如意!”
“心想事成,大吉大利!”钱满贯跟着笑道。
冷凝霜完全没有想到,今天这样的日子,钱满贯夫妻以及姚大娘一家居然全都过来到他们家过年了!
于是除夕夜变得热闹起来。
饭菜由钱胖子掌勺,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
双胞胎很开心,吃得满嘴流油。饭后,虎子和大福还领他们一起去放了一会儿爆竹。
姚大娘、姚仙仙和钱满贯拉冷凝霜在屋里说话。谁也没有提白兔,毕竟七个月过去了,该安慰、该鼓励的话已经重复好些遍了。
冷凝霜知道她们是担心她,心里平添了几分暖意。
当雪花扑簌簌地从天空洒落下来时,人方散去,钱胖子赶着驴车带钱满贯和姚仙仙他们往回走,因为第二天各家还要去拜年,再说也住不下。
喧闹的小院再次平息下来,远远地,爆竹的轰响又开始强烈起来。
双胞胎已经玩累了睡着了,云蔷在厨房洗碗。
冷凝霜整理好院子,刚要去关上院门,然而站在门槛探出头去时,却惊讶地看见一团黑黝黝的人影正趴在离大门口不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