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部的秋天草木凋得很慢,空气来得微润,天的颜色也显得很淡。只能感觉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道、秋的颜色、秋的意境和姿态并不能领悟得很透彻。
秋风无声地从树枝里刷过去,今日的天空阴晴不定,一会儿阳光明媚,一会儿又罩上一片凄冷悒郁的阴云。乡村的天空看上去很低,低得仿佛触手可及。天色在阴晴之间不断地转换,诡谲多变。
窗外,铅色的天空再次锈着苍老的灰云,暗了室内的光线。
冷凝霜放下书卷,无趣地揉了揉眼睛。
“娘子,天这么暗,别再看了,很伤眼睛的。”白兔歪在窗前的软榻上,咬断线头,得意洋洋地举起手里婴儿穿的小衣服,笑嘻嘻地道,“你看!”
冷凝霜含笑接过来,小小的婴儿服,白兔不用告诉就发挥了聪明才智,做出一身开襟的连体小衣服。全棉衣料,甜美的桃粉色,柔软舒适。衣服是翻过来缝的,可以确保针脚不会磨伤婴儿细腻的肌肤。
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笑说:“好看是好看,可这颜色应该是给女孩子的吧?”
“我还会再做一件蓝色的,这样生男生女都有的穿。”白兔搁下针线篮子凑过来,笑眯眯地问,“娘子你喜欢儿子喜欢女儿?”
“无所谓,只要别太闹人,什么都好。”
“不会闹人的,宝宝生下来一定会很乖,就像我一样。”他特好意思地嘻嘻笑道,手摸上她已经开始微微鼓出来的肚子,笑得更是见牙不见眼。
冷凝霜任由他摸着,疲倦地打了个哈欠。
“又困了?”白兔问。
冷凝霜点点头。
“那你睡一会儿吧。晚上想吃什么?”
冷凝霜懒洋洋地趴在床上,手指抵在嘴角边。想了一会儿,说:“吃水饺吧,我想吃荠菜饺子。不要放肉,切点香菇吧,再加麻油拌一下。”
“不放肉?”
“不放!”她摇晃着脑袋说。
白兔点头答应。
自怀孕之后,她的口味比从前更怪了。
冷凝霜很快便睡了过去。
这两天她经常晚上睡不好,白天却能三分钟不到呼呼大睡。
白兔伤脑筋地挠挠头,替她掖掖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拿了篮子和铲子,他要去山上挖野菜。
哈二见他要出去。欢喜地站起来也想跟,被白兔强硬地留下来,要求它看着冷凝霜。哈二只好委委屈屈地收回已经抬起的前爪。赌气钻进它的小木屋,只露出一个屁股冲着他。
白兔忍俊不禁,关上大门往北山去。从村东边绕过去更近些,他一路往东走,刚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姚仙仙迎面走过来。
两人碰面,姚仙仙腼腆一笑:“白大哥,你去哪儿?”
“我家娘子想吃野菜,我去山上挖点回来。你这是?”
姚仙仙眼眸微闪,笑道:“这么巧,我也想上山挖野菜来着。”
白兔眉一挑:“你要从我家门口过去上山?”
他家在村子尾端。一直往西走全是大野地,一望无际,杂草足有一人高。虽然也能绕远绕到北山。可人走至少需要小半个时辰,那里一直都是哈二打猎时的专用路线。
姚仙仙嘴角微僵,连忙笑道:“不是,我是想先去看看冷姐姐,再上山。”
“她睡着呢。”
“那我就先不去打扰她了。白大哥。正好咱们搭个伴去挖野菜吧。两个人挖比较快,等回来估计冷姐姐也醒了。我再去看她。”
白兔想了想,便点点头。
姚仙仙喜不自禁,粲然一笑,回家拿了篮子和铲子,跟白兔一起上山。
秋风乍起,树枝随着山风飘荡,残叶漫天尽舞,大地遍染金黄。这时候的荠菜比起春天时的嫩嫩小小要好找得多,青翠碧绿,肥硕鲜美。树根下草丛里全都是,水绿水绿地昂着头,张扬着生命的活力。一股清新甘甜的泥土气混合着风迎面扑来,直入肺腑。
白兔在前面走得很快,姚仙仙即使常走山路也有点跟不上他。
“白大哥,冷姐姐这两天还好吗?已经快四个月了吧。”不得已,她只得出言吸引他的注意力,跟他搭话,让他走得慢一点。
“还不错,就是白天睡太多,晚上总睡不好。”白兔的脚步虽然慢下来,但还是走在前面赶路。
姚仙仙点点头,笑问:“你是想要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白兔就喜欢讨论这种话题,笑得见牙不见眼:
“男女都好。虽然我比较喜欢小姑娘,乖巧听话,什么颜色的衣服都可以穿。不过儿子也很好,如果是儿子,我就要把他喂得白白胖胖圆滚滚的,像个汤圆。”
汤圆?
姚仙仙忍俊不禁地笑道:“那一定很招人喜欢。”
白兔亮闪闪地笑。
再往前走了一段,来到视野开阔的半山腰,只见前方茂密的树丛里,一大片绿油油的野菜郁郁葱葱。蒲公英、苦苦菜、荠菜、芥菜、小蒜头全都积极昂扬地晃动着枝叶,迎风招展,生机勃勃。
白兔看见这么多长势喜人的野菜,心下欢喜,刷地亮出铲子就要上去挖。
姚仙仙挎着篮子跟在他身后,一个不小心,脚下一绊,整个人十分狼狈地向前扑倒。双膝跪在地上,手心火辣辣地疼,摔得分外狼狈。
白兔听见动静,回过头,走过来弯下身子问:
“你没事吧?”
姚仙仙腼腆地摇摇头,本以为他能伸手扶她一把,哪知他却急急忙忙地说:
“没事就好,咱们快点挖吧,今天这天阴晴不定的,也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再说我家娘子独自在家,我也不放心,虽然哈二也在家。可我还是有点担心。”
说到最后,他根本就是在自说自话,一边说一边大步地向野菜地走去,手脚快得像手上安了好几把铲子在飞速旋转似的。
姚仙仙只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有些委屈地走上前去和他一起挖。
几阵凉风过去后,天空忽明忽暗的频率越来越快,仿佛有片飞沙在云上浮动似的。等到两人都挖了一篮子菜,就快要收工时,墨云已经滚似的遮黑半边天。
紧接着,北边一个红闪过后。白亮亮的雨点就落下来。豆大的雨珠狠狠地砸起了许多泥土,湿润的土地开始腾起微腥的雨气。
这场雨下得太突然了,噼里啪啦地砸在两人的头上。姚仙仙下意识哆嗦了两下。慌得没了主意,焦急地问:
“白大哥,下雨了,怎么办啊?!”
白兔也没想到真下雨了,心中不免多了些烦躁。四下张望了一阵,正巧看见远处长草掩映的山壁顶上凸出来的岩石恰巧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遮雨檐,便向那里一指,率先跑过去。
姚仙仙会意,忙跟着他跑过去。
这里的山壁是微微凹进去的,形成的凹洞站下两个人绰绰有余。凹洞顶上约莫一人多高的地方。一道凸出来的山石遮住雨水。滂沱的雨水在眼前形成斜斜的雨道,扯天扯地地垂落,仿佛一条巨型瀑布。
两人到达山壁下。衣服几乎湿透了。
姚仙仙脸泛红,扯了扯紧贴在身上的衣服。眸光不经意扫过身旁的白兔,他的长发略湿,服帖地贴在额头上。俊美的脸微润,如沾了露珠的桃花般鲜艳欲滴。
她的心忽然跳得很快。连呼吸都紧绷起来,从怀里掏出帕子羞涩地递过去。腼腆地道:
“白大哥,擦擦吧。”
“不用了。”白兔从袖子里摸出一条绣活相当鲜亮的茜棉纱帕子,草草地擦了擦。
姚仙仙眼眸微黯,她听说过冷凝霜绣工精湛,果然连帕子都绣得这么漂亮。
抿了抿嘴唇,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有点凉,望向前方细雨如织,轻声道:
“突然下这么大的雨,可怎么回去呀?!”
“这是阵雨,一会儿就停了。”白兔心不在焉地回答。
姚仙仙讪笑了笑,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浅咬着嘴唇,语调忐忑不平地笑道:
“我和你单独呆在山上避雨,如果被冷姐姐知道,她一定会生气吧。”
“为什么?”白兔是真不解。
“我再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哪家娘子乐意知道自家相公和别的姑娘家单独呆在一起。”姚仙仙不安地绞着双手,暗示性极强地笑道,“说不定冷姐姐会觉得我对白大哥有意思,才故意要和你上山一起挖野菜的。”
“她不会的。”白兔十分笃定地说。
“为什么?”他的两次否定让她十分意外,忍不住抬头看向他。
白兔微微一笑,或许他自己没有察觉,但姚仙仙却觉得,每当他谈起跟冷凝霜相关的事时,眼里都会写满浓浓的眷恋和痴迷。明明是阴雨天,他却像是雨中的钻石,反射着并不刺眼但却十分柔和闪亮的光芒:
“因为她知道我非她不行。更何况,她是不会拿你这种小丫头当对手的。”
姚仙仙嘴里发苦,自卑地垂下头:“是因为我做过那件错事吗?”
“当然不是。”白兔连忙笑答,“人不可能永远做对的事。你不用总将那件事放在心上,就像我家娘子说的,只要能吸取教训今后活好自己就够了。你是个好姑娘,我和娘子都这么认为。”
“白大哥,你真觉得我是好姑娘?”姚仙仙扬起头,语气急迫地问。
“当然。”白兔浅笑着点点头。
“白大哥,我喜欢你!”姚仙仙语速极快地说,在开口的一瞬间,她的眼神里亮起了极为灼人刺眼的光芒。
白兔大概是没料到她会突然表白,愣了愣,才有点迟钝地回答:
“是吗?谢谢。”
娘子说了,被人说喜欢时表达谢意是基本礼貌,他是个有礼貌的好孩纸。
谢谢?
姚仙仙的眼眸像哑了光的蜡烛。
顿了顿,她别过脸去,很努力地解释:
“我对你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是那种喜欢。”
“我知道。”白兔语气轻松地笑答,停了停,声线略沉下去,“不过虎子他姐,我是因为想和娘子安稳地在檀溪村定居,平常才会对人比较和气。我和娘子都不是你看上去的那样,真正的我们会吓破你的胆。
我并非在敷衍你,这么说也不是想伤害你,更不是针对你,但这是我心里的真实感受:我,讨厌除了娘子以外的所有女人。你这样还算率真的姑娘我还勉强能相处,可那种卑鄙无耻又愚蠢的女人,我厌恶到会想杀了她。听到娘子以外的女人说喜欢我,我只是有种恶心的感觉。”
乌云蔽空,沉重的、兽性的雨织成一束束暗青色的线条,倾泻着,散开无数轻碎的水点。
他的表情明明是平静的,还带了点笑意,可她却觉得他此时的面容比天上的黑云还要沉郁阴森。风夹雨扑进凹洞,溅湿了她的肌肤,她忽然感觉到一阵透入骨髓的寒意,忍不住剧烈地打了个冷颤。
狂风刮过,天上的黑云翻滚了一会儿,顺着风往东边飘去。
金黄色的太阳重新露出灿烂,把带着雨水的枯叶照得闪闪发光。
“雨停了。”他对她笑说。
柔和温暖得仿佛刚才的寒透骨是她的错觉。
可她心中那份并不浓的期待早已被粉碎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