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冷凝霜和白兔便乘船离开白浪屿。
小船在滔滔的江水中不断前行,凉风习习,四望空阔,船尾处还传来船家娘子动听的歌唱。冷凝霜的衣襟和头发在风中微微飘动,白兔翻出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望着她一脸菜色,皱眉道:
“外边风太大了,去舱里坐一会儿吧,别着凉了。”
冷凝霜的嘴唇有点白,不舒服地摇摇头:“在里边晕船,我想坐这儿吹吹风。”
话音刚落,忽然觉得头脑中一阵剧烈的晕眩,顿时伏在船舷大吐特吐起来。
白兔脸色惨白如纸,一手帮她拍背,一手托着热茶,心急如焚地问:
“这到底是怎么了?昨天也吐今天也吐,娘子,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被自己下意识说出的问话惊了一跳,呆了一呆,紧张又焦虑地道:
“不行,娘子,下了船我们就去医馆,找郎中给你把脉!”
冷凝霜吐完了,觉得舒服了点,用茶水漱漱口,摇头说:“可能是早上饭没吃好,胃里有些不舒服,吐出来就好了。”
白兔见她脸色发红,呼吸微促,双眸泛着水光,楚楚可怜的。一把将她搂紧怀里,用外衣严严实实地盖住她,将她的头贴近他的胸口,牢牢地靠着,道:
“娘子,你睡一会儿吧。都怪昨天那几个人,惹出一大串事故还不识好人心,害咱们今天早早地就要赶路。你休息一下,船马上就要到了。”
冷凝霜笑笑,也不说话,静静地靠在他的胸膛上,任由他一手摸着她的脑袋,一手轻拍她的手臂。他身上的体温暖暖的。有一种能安定她的心的味道。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搂住他的腰身。
白兔的身体僵了一僵,随即放松下来,笑得见牙不见眼,软绵绵地任由她靠着。
接近中午时,船在兴隆县的东码头靠岸,白兔叫醒已经睡着了的冷凝霜。
两人下了船。
兴隆县还是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
二人来到这里定居已经快两年了,在这地方也认识了不少人。在码头附近偶遇几个熟人,互相十分熟络地打了声招呼。熟人们全都知道夫妻俩去白浪屿参加花神祭了。笑眯眯地问他们玩得怎么样。
白兔乐呵呵地一一答了,又寒暄了一阵,双方这才散开。
冷凝霜打着哈欠对他说:“我不想走回去了。咱们雇车回去吧。”本来在上船之前,她和他说想走着回家。
“好。不过在那之前先去医馆。”她的突然疲惫让他很是担心,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又吐又想睡。印象中她虽然不太注重饮食,却一直很健康。忽然出现这些反常的症状,他觉得她一定是生病了。
“不用了,我只是晕船,再加上这两天睡好,回家歇一会儿就好了。”
“不行!你跟我走!”白兔拉着她的手就往医馆出发。
“我真的没事!”冷凝霜呀声叹气地说。
“娘子你听我的话就对了!”白兔难得地坚持己见。
冷凝霜无奈,被他半强迫着去了兴隆县最大的医馆。
天气晴朗。何氏医馆里已经坐了五个病人。花一文钱买了支号签,坐在大堂里等待。冷凝霜又打了个哈欠,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困。脑袋一歪靠在白兔身上,迷迷糊糊地道:
“我说不来你偏要来,这么多人排队我最讨厌了,明明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白兔忽然只觉得怕得发怔:“娘子,你又困了?”
“嗯。”冷凝霜没精打采地哼了一声。
白兔呆了一呆。娘子从来不会这样的。娘子她向来强悍,即使前一天睡眠不足。第二天也不会表现得像今天一样困倦难忍,没精打采。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外面,她向来都是淡定端庄的,可她今天却迷迷糊糊地靠在了他身上……
心脏一个哆嗦,像被冷水激了一下,他感觉很害怕。那种恐惧如同被冰封住了血液,冷到了骨髓里。
娘子她……该不会病得很重吧?
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整个人呆呆的,如一尊石像。连发号签的伙计都察觉到他发木的表情,冷凝霜硬是没发现。
第六个轮到冷凝霜,这时候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白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排队,扶着冷凝霜,挑起半块布帘进入里屋。
何郎中已经七十多了,满头白发,依旧胡子拉碴。满面红光,神采奕奕,见人就带三分笑,是个很和气的老人。他最爱吃满贯火烧,也因为眼睛花找白兔帮他抄过药典,所以大家都认得。
白兔虽然心里窝火排队太慢的事,但何郎中是旧识,也不好跟人家发火。
何郎中没想到进来的会是他们,惊讶了一下,笑道:
“哟,白小子和小白媳妇,你两口子不是去白浪屿玩了吗,怎么一回来就上医馆来了?吃坏了东西?就说你们这群年轻人,一点不懂得保养自己,出门在外没人管着,什么都想吃,吃起来就没完!”
白兔扶着冷凝霜在他面前坐下,哭丧着脸道:
“何郎中,不是吃坏了东西,我家娘子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吐,今天坐船回来时还吐,又总是觉得身子乏。娘子她以前从没这样过。”
何郎中听了他的叙述,花白的眉毛挑了一下,伸开两个指头按脉。翘起来的小指上指甲足有四寸来长,白兔每一次看都暗自纳罕。
见何郎中捋着胡须,老眼半眯,他心中不免着急,局局促促地问:
“何郎中,——我家娘子到底得了什么病呀?”
“庚信几月未来了?”何郎中问冷凝霜。
“庚信?上个月吧,上个月好像没来……”冷凝霜哈欠打到一半时,猛然间清醒过来,瞠大双眸瞪着何郎中,整个人呆成了一尊塑像。
白兔看了看何郎中。又看了看自家娘子,觉得他们两个人的反应全不对劲。心急如焚,脸上的表情都快哭了,惨兮兮地问:
“何郎中,我家娘子的病很严重吗?”
何郎中噗地笑了。
哪知早已陷入恐惧之中的白兔并没有看见他的笑意,他现在已经彻底沉浸在自己为自己营造出的恐怖幻想里了。娘子生病了,病得连何郎中都不好开口,怎么办?怎么办?
他猛然上前,一把握住白郎中的双手,虽然眼神哀伤。但面部表情却坚定又认真:
“何郎中,不管我娘子得了什么病,你一定要治好她!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治好她!你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不管多难的东西,我都会弄到手!不管用什么方法,你一定要治好我家娘子!”
何郎中被他突然的激动弄得哭笑不得,重重甩开他的手:
“呸呸呸。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平白无故地别咒你家娘子!你家娘子那是喜脉!”
“喜脉?”一个仿佛在哪里听过的词儿切断了白兔失控不断向前延伸的思维轨道,他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呆立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怔了好半天。才傻傻地问何郎中,“喜脉是什么?”
何郎中无语:“傻小子,喜脉就是你要当爹了!”
白兔愣了愣。好像正在消化这个事实。木了半天,终于,一张脸由白转粉,由粉转红,继而整张脸都迸射出去耀眼的红光。他眉宇间挂着喜气。却还有些不可置信,半低着头。嘴里机械性地重复着两个字:
“喜脉……喜脉……喜脉……”
忽然一把拉起冷凝霜的手,又抓住何郎中,火急火燎、语无伦次又傻啦吧唧地央求道:
“何郎中何郎中,你再诊诊,再诊诊,真是喜脉吗?”
听他这么说何郎中自然不高兴了:“你这小子,老夫我行医六十几年,还能连个喜脉都诊不准?!”可在白兔的央求下还是又诊了一回,“是喜脉!一个半月了!”
白兔欣喜若狂,仿佛长久以来的美梦终于达成了,他平和的人生更加安定了,强大的喜悦在胸腔里激起千层浪。他面色潮红,连眼眶都在微微颤抖。他惊喜交集,雀跃地将她一把抱起,在原地转了一圈,大笑道:
“娘子,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
何郎中看不下去地挥挥手:“行了行了,你们小夫妻俩要高兴回家高兴去,我这还有病人要看呢!”
白兔这才发觉自己一时忘情,通红着脸,不好意思对何郎中作揖道谢。冷凝霜也笑眯眯地道了谢,和白兔出去。
白兔一直在傻笑,仿佛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乐得不得了,让冷凝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出了医馆大门,他停了停脚步才反应过来,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拉着冷凝霜匆匆道:
“娘子,你在这儿等一下!”
说罢,一阵风似的冲进大堂,挑起帘子对正在看诊的何郎中说:
“何郎中,你还没给我开药呢?”
“开什么药,你媳妇又没病?”何郎中递给病人一张药方,然后无语地看向白兔。
“安胎药……”
“是药三分毒,你媳妇身子好,只要多休息把胎坐稳,用不着喝药。你记着回去不能让她太累,也不能干重活,尤其头三个月,一定要好好养着。还有吃食上你家也不差钱,就多给她补补,荤素都得吃,不爱吃也得吃。你媳妇越结实,生出来的孩子才结实,你记住这点就行了。”
他说一句,白兔就点一下头,双眼亮亮地盯着何郎中,一副勤奋好学生的用功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