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昭宗伏案批折,正在聚精会神,忽然鼻息中传来一阵淡淡的幽香,抬头看时,李琳不知何时进来,怀抱一大束盛开的桃花,微笑着侍立案旁。人面如花,当真美丽无双。
昭宗停笔笑道:“你这丫头,何时进来,朕竟是丝毫不觉。”
李琳一边将桃花插入瓶中,一边嗔笑道:“父皇眼里只有这些枯燥的折子,不免辜负了些许春日。常言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父皇若不到花园走走,这些花儿也觉委屈呢。”
昭宗笑道:“看了半天折子枯燥的很,也罢,陪朕到花园走走。”
李琳笑道:“女儿代那些花儿朵儿谢恩。”
昭宗笑着,迈步出庭。
新柳成荫,桃李芳菲,果然春意盎然。
昭宗叹道:“朕记得前几日还是白雪皑皑,想不到几天功夫,不觉已是春天了。”
李琳笑道:“说起景致,御花园虽好,到底是皇家园林,堆积出来的美景,比不得天然韵味。女儿记得,几年前曾到洛阳游幸,看到家家门前皆种牡丹,那才真是洛阳牡丹甲天下呢。”
昭宗笑道:“最是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当年则天皇帝贬斥牡丹出京,所以长安倒不如东都繁盛了。琳儿若是喜欢,朕叫人在御花园多种些赏玩。”
李琳笑道:“其实也不必麻烦。说到赏牡丹,长安城里倒有一个好去处。”
昭宗侧目:“护国寺?”
李琳摇头微笑:“若是桃花,倒数护国寺最佳,论到牡丹,女儿不服。”
昭宗笑道:“如此朕倒要洗耳恭听。”
李琳折了一朵桃花在手,若有所思:“去年夏天,女儿到十王宅探视皇兄,偶然路过杏花巷,却见一处园林十分精致。听说里面种了各种奇花异草,尤其牡丹,集天下异种,十分难得,女儿仰慕不已,只是无缘得见。”李琳叹惋一声,显得十分遗憾。
昭宗做沉思状:“你说的是齐王宅吧。前朝齐王因参与谋反,全家被斩,此宅所以空了多年。听闻齐王宠爱王妃,府中遍植花卉,以博红颜一笑。”
李琳微笑道:“女儿一见钟情,请赐为公主府。”
昭宗看了看李琳,确认她不是在玩笑。
李琳收敛笑容:“女儿是认真的。”
昭宗皱眉:“此宅不吉,朕另选宝地为你起建公主府。”
李琳撒娇道:“女儿喜欢此地。”
昭宗摇头道:“此宅多年失修,破败不堪,如何可做公主府!”
李琳跪地道:“不过多些荒草而已,稍加修耸就是一座华美的府邸。女儿钟情于斯,请父皇准女儿所请。”
昭宗无奈:“朕答允你就是。”
李琳大喜:“谢父皇。”
昭宗道:“朕拨一笔银子修整一番,说不定还真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公主府呢。”
如霜在旁暗忖:又是杏花巷?
二
清明,小周山。竹林成翠,野草如织。
李琳素装站在一座新坟前,静默无语。
虽然一座坟茔,却是修葺得极其精致,显然主人用了一番心思。
青砖铺地,上好的青玉石香案,其后是耸起的坟墓,墓前立着一块碑石:“爱妻沈氏青萝之墓”。
李琳轻轻摸了摸墓碑。
工整的楷书,是她熟悉的字体。
若是猜的不错的话,这坟墓里埋着的,应该只是几件衣裳而已。而对于消失的沈青萝,却是整整一个不堪的前生。
墓碑后面,铭刻着一段铭文:
“春来秋往,人去无归,朝光夕灭,梦想如霏。一辞娇容,千年永怀,飞魂游寻,芳骨埋尘。荒茔雾暗,谁与为邻?泉门永掩,长夜无晨。末秋花碎,方春桂折。赵瑟徒留,秦箫永绝,悲莫悲兮长别离,痛莫痛兮失吾妻。”
李琳唇边浮起一丝讥讽的冷笑。
一座衣冠冢,修葺得再华美,也消弭不了他犯下的罪恶。一段美丽的文字,纵然看起来情真意切,也难以掩盖他伪君子的面目。
所有这些,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罢了。
李琳弯下腰,轻轻燃起一炷香。
与其说是凭吊自己,倒不如说是告别过去。
自此后,这世间只有李琳。
如霜轻声道:“公主,此处荒凉不宜久留。”
李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将燃尽的余香抛向远处。
香灰消零,就似飘散魂魄。
走了好远,她回头看了一眼孤坟。
凄凉而寂寞。那是自己悲情的前生。
那一瞬,她眼中落泪。
青萝,若是有灵,请你助我为你复仇。
素衣的李琳,脚步轻盈而匆匆,看起来就如一团飘渺的轻雾,行走在带着露珠的野草之间。
若不是青天白日,真是叫人疑心是遇到了鬼魅一般。
所以,迎面走来的南云不禁心里一震。
一个黑纱蒙面的女郎,身着淡白色裙裳,宽大的裙幅落在身后,掩盖了一片青草。她的眼神,清澈如水,寒光照人,在他身上迅速地扫了一眼,旋即匆匆移开。
南云心里一怔。
这是南家的祖坟,这女子所为而来?
李琳只顾走路,却不妨踩到了一块石子,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如霜惊呼一声。
南云抢上一步,本能地伸手去搀:“姑娘小心!”
李琳的手一碰到他的胳膊,就像碰倒了火炭一般迅速躲开。
南云有些尴尬。
“得罪了,姑娘莫怪。”南云轻声道。
隔着一层薄薄的黑纱,她晶莹的肌肤,隐约可见。这样的女子,忽然从天而降般出现在面前,简直令人无法置信。
旷野无人,只有寂寥的荒坟。
一霎时,南云心里生出寒意:莫非,遇到了鬼魅?
“你是人是鬼?”他不禁脱口而出。
如霜啐道:“你才是鬼!”
李琳微微颦眉。
都说冤家路窄。果不其然。
她想不到,竟然会在此处与南云不期而遇。
“有时候,人就是鬼。”她冷冷地甩下一句话,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南云痴痴地目送她主仆走远,宛如在梦中。
芳草萋萋,一转眼,芳踪无处找寻。
仰望天空,丽日朗朗,很难相信白日遇鬼。
那么,是仙女?
如霜轻声道:“公主,您认识这人?”
李琳没有说话。
他只身一人,挎着竹篮,来祭奠先父,还是亡妻?
忽然的,她很想知道答案。
三
杏花巷公主府。
李琳站在小亭,凭栏远眺。
“小人是负责修缮公主府的官员,有何不尽之处,请公主指点。”一个官吏在旁躬身道。
“按照公主的意思,花园已经修建到了围墙边。”管家陈公公道。
李琳向远处一指:“花园要尽量宽阔,要一直扩至围墙边。哦,陈公公,墙那边,是什么人家?”
陈公公道:“那所民宅,主人姓南,是一个大户。”
官员正色道:“禀公主,陛下有旨,扩建公主府不可扰民,更不可侵占民宅。”
李琳微笑道:“本宫无意侵占民宅,大人不要误会。”
官员诺诺。
李琳眯着眼,向着阳光明媚处。
一座高楼巍峨华丽,许多工匠正忙着粉刷门窗油漆。
“何时完工?”李琳缓缓道:“赶得及牡丹时节吗?”
官员点头道:“公主放心,不出半月即可完工。常言道,登高望远,届时,公主站在高楼,满园春色可一览无余。”
李琳满意地微笑:“你做的很好。本宫在父皇面前,定会为你美言。”
“多谢公主。”官员欠身:“只是此楼尚缺一个名字,请公主斟酌。”
“‘凤凰’。”李琳脱口而出。
陈公公赞道:“好名字。公主乃天之骄女,人中龙凤,实在是名副其实的凤凰。”
李琳微微一笑:“人人都想做凤凰,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资格。”
“是。”官员附和。
李琳缓缓地道:“所谓凤凰,原本是卑微的鸟儿,所以不畏生死,投入火中,是为了经历磨难,在火中重生,长出美丽的羽毛,脱胎换骨,终成不死的仙鸟。从此后,再没有苦难可以压倒她。”
官员听得入神。
陈公公道:“奴才听说,这是佛家的‘涅盘’,是了悟的大道。”
李琳的声音凄凉而美丽:“你说的不错。”
四
公主迁居那日,杏花巷的车马依仗,蔓延了整整一条街。
皇家富贵,自然是无尽奢华。仅是昭宗的赏赐,就装了整整十二车。
李琳环顾辉煌的大厅,叹道:“太奢华了。”
总管陈公公呈上一叠礼单:“禀公主,这是礼单,请公主过目。”
李琳懒懒地一挥手:“我懒得看。你且说说,都是些什么人。”
陈公公道:“除了皇族,还有京中名流,无非是仰慕公主,攀交来往而已。”
李琳欣赏着案旁的一株珊瑚,头也不抬:“着司仪替我写谢帖,将礼物收入库房。”
陈公公笑道:“别的礼物,无非金玉珠宝,虽然贵重,倒也没什么稀奇,只有一件礼物,倒是别具一格,公主不可不见。”
李琳微笑:“是何礼物?”
陈公公一挥手,侍从递上一个长长的琴盒。
琴盒打开,李琳眼前一亮。
一把通体乌黑的古琴出现在眼前,最奇的,是琴尾那一抹焦黑的痕迹。
“焦尾!”李琳惊呼。
传说中的四大名琴,为首的,就是蔡邑所制的焦尾琴。
有吴人烧桐为薪,蔡邑偶然路过,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急忙扑火救之,裁而为琴,其音绝美,成为传世名琴,因其焦尾,又称焦桐。
侍从小心地将古琴置于案上。
李琳轻轻抚弄了一下琴弦,珠玉之声立时溢满厅堂。
高山流水,昆山玉碎,恰如一地月光,散落人间。
陈公公躬身:“贺喜公主又得名琴。此琴足以与‘绿绮’媲美。”
李琳长叹:“自古富贵出皇家,果然不错。人间名琴,得一足矣,岂望成双。”
她缓缓站起:“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此物过于贵重,不敢领受,还是送还主人吧。”
陈公公皱眉道:“这个却难。送礼之人并没有留下姓名。”
李琳沉思良久。
倾城公主待字闺中,京城名族谁不想攀龙附凤,“焦尾”得之不易,必然花费万金辗转求得,以此来献给她,无非想俘获她的芳心。不曾留下姓名,只是为了引起她的兴趣。
这个人,迟早会露面。
“送到库房里吧。”李琳轻轻地道:“我有‘绿绮’已经足够了。”
是真正的“绿绮”,而不是赝品。
想当初,她把南云送的琴当做至宝,可是,那不过是别人嫌弃的赝品罢了。
她的心一阵刺痛。
“陈公公,带我去看凤凰楼。”李琳缓缓地道。
“请公主移驾。”陈公公微笑道:“相信公主一定会满意。相传此楼的布局,是按照滕王阁的结构建造的。”
李琳微笑:“本公主喜欢的,只是高瞻远瞩的悠远意境,至于什么格局,倒不在意。”她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本公主迁居,不免会骚扰到邻舍,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你亲自挑选些礼物,派人送给四邻,以示交好之意。”
陈公公躬身道:“公主体恤民情,四邻之幸。”
穿厅过廊,不多时,来至凤凰楼。
李琳登楼远望,微微一笑:“和我想象的一样。”
如霜如意惊喜地道:“看得好远啊。你瞧,那远处一大片黄黄的油菜花好漂亮呢!”
陈公公笑道:“那是西邻的菜园子。”
李琳的目光停留在远处:“隔壁谁家?”
屋宇连绵,庭院深深,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
“哦,是南宅。”陈公公笑道:“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人家,为了扩建咱们花园,人家把自家的一片林地让给了咱们。”
李琳道:“莫不是你依势欺人?”
陈公公笑道:“奴婢不敢。那南相公听说公主要扩建花园,分文不取,说是数年前在洛阳曾与公主有一面之缘,情愿相送,权当贺礼。如此盛情,却之不恭。”
李琳颦眉:“是么?本宫怎么不记得。”
陈公公笑道:“若不是他再三提起,老奴也几乎忘了。几年前,公主游幸东都洛阳,街头偶遇南相公,当时,他抱着一张古琴,险些撞上马车。”
李琳努力思索。不错,当年,南云从洛阳买回的一张琴。
“后来呢?”她漫不经心地道。
“可笑他重金所购的‘绿绮’,却是赝品。若不是公主直言相告,这一生,他都蒙在鼓里。”陈公公笑道:“真是个书呆子。不过他运气不差,娶了京城富翁沈万金的女儿,得了沈家半壁家业。”
李琳默默地想道,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的故事。
李琳微微一笑:“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
“既如此,理应致谢。”她凭栏远望:“过几天,就是牡丹盛开之时,请他携眷过府赏花。”
陈公公叹道:“想必他没什么心情。听说南相公之妻不幸离世,撇下幼子,着实可怜。”
如意插嘴道:“说起来,真是巧,她和公主同一天落水,只不过没有公主幸运。”
陈公公斥道:“胡说什么!竟敢以公主相比!公主洪福齐天,有神灵庇佑,自然无事。”
如意大惊,连忙跪地请罪:“奴婢失言,罪该万死。”
李琳微笑道:“听说他的二夫人是京城第一美人。”
陈公公献媚地道:“凭她什么美人,只不过徒有虚名,在倾城公主面前,连提鞋也不配!”
“本宫倒很想见一见这位二夫人。”李琳从腕上褪下一串珠链:“把这个绿松石珠链添在礼物里,告诉南云,这是赐给二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