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夫人痴痴地坐在床前,目光空洞,一言不发,好似入定一般。
床上,躺着紧闭双目的沈万金。
沈青萝叫了声:“娘。”
沈夫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沈青萝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她疾步走到床前,轻呼:“爹!”
沈万金没有应答。他的面容好似一张白纸。
沈青萝心里一惊,她试探着摇晃沈万金的身体:“爹,女儿看看你了。”
南云看情况有些不对劲,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探在沈万金鼻子下面。
沈青萝哀哀地摇摇头。
南云心里没来由的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岳父大人已经归天了。”他轻轻地道。
沈青萝身子一晃,声音颤抖,似是愤怒与惊恐:“你说什么?!”
南云扶住她虚弱的身子,痛惜道:“你要节哀。别忘了你是有身孕的人。”
沈青萝大哭,疯一样扑向沈万金:“爹!你怎么不等等女儿!不孝女儿来迟了!”
一旁的沈夫人忽然开口,似是平静而又柔和:“你爹在等宝儿。”
“宝儿?”沈青萝心碎了。
爹一定是承受不住失去爱子的打击,病痛交加,撒手人寰。
沈青萝忍着悲伤,拥住沈夫人:“娘,你莫要难过,宝儿他一定没事,他一定会回家来的,女儿拼尽全力,一定要找到宝儿。”
沈夫人的眼光落在一片虚无中,喃喃地道:“宝儿。”
沈青萝越加恐惧,疑惑地看向南云:“我娘她,”
南云无奈地扭转身子,不敢去看沈青萝的眼睛。
邢管家哭道:“自从宝少爷失踪后,夫人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沈青萝心如刀绞:“怎么不早去告诉我?”
“是老爷不许。老爷说,尽量不去麻烦大小姐。”老邢哭道:“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所以才偷偷跑去禀告大小姐。想不到,老爷已经过世了。”
沈青萝努力稳住心神:“你好好说,宝儿是怎么不见的?”
“一大早,宝少爷在园子里玩,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是怎么出去的。等到吃饭的时候,才想起来,那时候,已经不见了。听门口卖烧饼的说,看见宝少爷好像是随着一个黑汉子上街了。当时,卖烧饼的还以为那黑汉子是府里的佣人,可是,咱们家里,何曾有过这样一个人?”老邢悔恨不已,“都怪老奴疏忽大意,没看好少爷。老奴该死。”
沈青萝疲惫地摇摇头:“怎能怪你呢,家里出了这么多事情,全靠你支撑到现在。现下,我爹过世,我娘精神恍惚,丧事还要你费心操持。寻找宝儿的事情,也不能急于一时。宝儿聪明伶俐,落在人贩子手上,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可以缓缓的来。”
老邢收泪:“大小姐是说,少爷落在人贩子手上?”
沈青萝没有回答。
但愿是落在人贩子,或者是求财绑票的手上,这样,至少,宝儿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怕的是,落在仇家手上。
到底是商人,商海沉浮,唯利是图,恐怕会招下仇家,若是那样,恐怕宝儿就凶多吉少了。
依照目前的情形,绑票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因为,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经过了一场官司,沈家已经没多少油水。
剩下两种情形,无法预料。
这种担心,只能藏在心里,却不能说。
宝儿是沈家唯一的血脉。没了他,从此将再也没有沈家。
无论如何,哪怕牺牲自己性命,也一定要宝儿平安回家。这是爹的心愿,是娘活下去的唯一指望,也是沈家延续下去的希望。沈青萝暗暗发誓。
不能悲伤,不能软弱,作为沈家长女,要做的,是要坚强起来。
“老邢,马上料理丧事。派人给二妹送信,让她回家奔丧。三妹远在江州,就先不必通知了。另外,派人去给舅父送信,把宝儿的事情告诉他,舅父虽然距离遥远,却是人际广阔,必然会有办法。”沈青萝吩咐道。
“是不是叫人书写寻人告示,贴遍全城,悬赏捉拿人贩子?”老邢比较关心这件事。
“不错,是要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找到宝儿。”沈青萝道。
“老邢,去铺上支取两万银票,送到官府,叫他封锁出城各条道路,相信看在银子的份上,官府不会消极慢怠。”南云道。
沈青萝看着老邢,“银子方面,你不用担心。可是,却不能花在悬赏捉拿上。”
“为何?”老邢与南云几乎异口同声。
“你不觉得,歹人逼急了,会伤害宝儿吗?”沈青萝缓缓说道,“寻访宝儿,只怕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现在只能暗暗查访,不能大张旗鼓。欲速则不达。须得外松内紧,做长远打算。待得歹人松懈,或许才是良机。不论怎样艰难,我必使宝儿平安回家。我发誓。”
“是。大小姐。”老邢看着大小姐,觉得有了力气,擦了擦眼,快步走了。
“夫君,”沈青萝转脸看着南云,无助地,衰弱的,终于止不住眼泪:“告诉我,我该怎么办?”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南云抱着她的身子,说不上是悲是喜。
沈万金死了,宝儿失踪了,意味着,沈家后继无人了。也就是说,沈家不明不白凭空消失的巨大产业,不会再有人追究了。
是不是,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从此不用偷偷摸摸隐藏自己见不得人的财富了?可以名正言顺做富甲天下的富豪了?
南云的心里,隐隐地,有些惴惴不安。
看了看怀里的沈青萝,他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这个女人,大灾面前,尚能镇定从容地安排一切,一瞬间,有种令他不敢仰视的陌生感。
这份不安,这份陌生,是一种威胁。
他忽然想道,这个女人,怎么可能和佣人阿三有私情?
二
沈万金在三天之后下葬。
作为子婿,南云持礼守仪,一切都是周到而恭谨,就连平日里一向看不上他的连襟韩石镜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按例,女婿是不需要守棺的,可是,南云坚持要守棺三日,理由是,宝儿不在,作为长婿,有责任与义务为岳父守棺。
韩石镜嘲笑道:“一个女婿半个儿,一下子娶了沈家两个女儿,也抵得上一个儿子了。”
南云有些尴尬。
韩石镜是沈家二小姐沈青芷的夫婿,自恃出身官宦大家,一向瞧不起因妻富贵的南云,觉得和这样一介白丁做亲戚是一件丢脸的事,甚至连沈青萝的婚礼也不曾参加,所以,说起来,连襟之间,还是第一次见面。
正在一旁哭泣的二小姐沈青芷闻言,对着南云盈盈下拜:“若是姐夫肯不辞辛苦,爹爹在天之灵,想必甚是安慰。”
韩石镜白了妻子一眼。
沈青芷低下头,看着脚下。
没有男丁守灵,是件很难堪很不吉的事情,南云肯代劳,作为沈家女儿,自然感激不尽。
三小姐随夫在江州,路途遥远,
就这样,南云以子婿身份,守了三天三夜的灵。三天下来,韩石镜再也没有耻笑过南云。因为,这三天中,南云一步也不曾离开过棺木,这一点,不是随便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只这一件事,沈家上下,无不心悦诚服。
“爹爹没有看错人。姐夫真是个懂礼恭孝之人。多亏他支撑场面,不然,家里这个样子,不知道怎么应对。”沈青芷瞧瞧对沈青萝说。
沈青萝跪在棺旁的干草中,低头没有回答。
青鸾一身皓素,和南云并肩跪着,看上去,金童玉女一般。
沈青芷低叹:“长姐,四妹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沈青萝抬起头,看着黑漆漆的棺木,脸上很平静:“能放在我心上的,只有宝儿的生死。”
沈青芷落下一串眼泪:“想不到,我沈家落到这步田地。爹死了,大娘迷迷糊糊,我那不争气的娘······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忍心抛下这个家······”
沈青萝心里一阵翻涌,张口欲呕,引得青鸾向她瞧过来。
“长姐有喜了?”沈青芷收泪。
沈青萝默然不语,算是默认。
过了一会儿,沈青芷吞吞吐吐地道:“爹临终没有什么遗言吗?比如······”
沈青萝心里一阵酸楚。
爹最后的时刻,儿女竟是没有一个在身边。
“这么大家业,总不能只给长姐一个人吧,”沈青芷一咬牙,终于说出口,“沈家不是你一个人的,长姐也不能太贪心,你的嫁妆抵得上我的十倍,爹在世的时候,我不敢争什么,虽说我是庶出,好歹也是沈家女儿,怎么说,也有我一份子。”
沈青萝缓缓转过脸,目不转睛看着沈青芷。
沈青芷盈盈如水的眼里带着一丝怯懦,却是毫不退缩。
在沈青萝印象里,这个二妹贤淑柔美,是姐妹中最惹人怜爱的一个,整日抱着诗书,与世无争,可是今天,她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实在是令人诧异。
姐妹紧挨着的裙裾之间,忽然象隔着一层冰幕,流动着压抑的气息。
“我也想知道答案。”沈青萝的眼光落在远处,像是看什么,又似空洞无物。
爹尸骨未寒,她的女儿,已经惦记起家产。
“别说家里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就算有,还有宝儿,也轮不到你来惦记。”沈青萝冷笑道。
“宝儿还不知在哪里?你难道想独吞家产?”沈青芷大声道。
南云迅速转过脸来。看着姐妹二人。就连灵堂外的一些婢仆也莫名其妙的看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沈青萝冷冷地道:“有什么事,等爹的丧事过后再说。在这里嚷嚷,没的让人耻笑。”
沈青芷低下头,扯了扯披在头上的麻布,遮住了半边面容。
一旁的韩石镜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三
沈万金的丧事办得很隆重,送葬的队伍,绵延了整个一条街。
沈万金生前,待人比较豪爽,因此,虽然落魄,旧友亲邻,店铺的伙计,生意上的伙伴,还是来得不少,都默默加入了送葬的队伍。
沈青萝姐妹哭拥在棺椁后面,悲痛欲绝。
相较起沈家姐妹,沈夫人痴痴的,表情木然,显得安静许多。两个搀扶的婢女,反而悲伤无比。
南云代替孝子,打着灵幡,走在前面。
看了看痛哭的沈青萝,他心里很是担心。这样的悲痛,会不会影响到胎儿。
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隐隐有些不安。
他想起法师说过的话。孕妇冲撞亡灵,会伤及胎儿。
紫茉莉粉浴身的事,看起来不能再拖延了。
一阵风吹来,头上的灵幡飘荡起来。
他无意中瞧见,远处的山坡上,站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那女人一身素衣,正张望着这边送葬的队伍。
南云呆了一下。
女人似乎发现有人注意到她,转身飞快地逃走了。
南云回头看了看青鸾。
她低着头哭泣中,并没有什么异常。
许是眼花看错了?
南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四
沈家大厅。
沈青萝看了看左右,微微皱了皱眉:“小容,姑爷呢?”她指的是南云。
小容四下瞧瞧:“刚才还在这里呢!”
“去找找。快些。”沈青萝吩咐道。
小容应声去了。
沈青萝环顾四周。大厅里坐了许多人。
有沈青萝特意请来的几个德高望重的邻人。
“大小姐,有话请讲。”邻人赵大叔说。
沈青萝站起来,声音清冷而镇静:“最近,沈家遭逢不测,家事日渐凋零,家父不幸离世,弱弟年幼失踪,偌大沈家,竟无人主持家务。”她脸色阴郁,“不瞒大家,我沈家曾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可是,仆遭陷害,几经周折,已经是所剩无几。”
她微微示意。
一个仆从递上一个黑漆盒子。
“今天,沈家所有的家产都在这里。是些田地房契,请众位邻人过目。”沈青萝打开盒子,取出一叠帖子,在众人面前一一展示。
“青萝忝为长女,责无旁贷。”她的眼睛一一扫过大厅中人,看到青鸾时,稍微停了一下。“请诸位作证。这些东西,由小女子代为保管。之所以不避嫌疑,是为了将来幼弟回家之时,不至于流落街头,无以为家。”沈青萝继续道:“青萝别无兄弟,母亲迷离不能自顾,小女子如不担起,只怕,将来无颜见爹爹于泉下。”
众人叹息。
沈青芷脸色十分难看。
韩石镜站起来,笑道:“大小姐念着娘家,着实令人感动。只是,这长安城里,谁都知道,沈家的铺子,如今大多,已经姓了南,这怎么解释?听说,尊夫和蔡老板一起,盘下了岳家的奉香坊,可有此事?”
沈青萝微笑:“确有此事。这个,家父在世,已经知道。的确是拙夫经手,出让了沈家祖业。至于南家铺子,原是小女子的妆奁,家父在世之时,已经分析的很明确,不劳妹夫操心。”
邻人赵大叔道:“咱们有所耳闻,南相公为救岳父,不得已为之。据我所知,这些产业是被蔡老板买下了,不关南相公的事,韩姑爷不要误会了。”
“误会?”韩石镜冷笑,“倒要看看是谁误会!假惺惺做什么姿态!”
沈青萝微笑:“妹夫倒是关心岳家,怎么,我爹入狱时,不见来关心一下?倒是躲得远远地,生怕连累了韩侍郎的官职。”
韩石镜恼羞成怒:“你家的破事,谁稀罕管!”回头看了看沈青芷,喝道:“还不走!”
沈青芷欲言又止,边走边回头,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似哀恳,似无奈。
沈青萝怔了一下。
莫非,她说那些话,言不由衷?莫非是,受了韩石镜胁迫?
韩石镜匆匆往外走,正遇上迎面而来的南云。
南云不明就里,礼貌地问道:“韩兄哪里去?”
韩石镜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到哪里去了?这会子才来?到处都找不到你。”沈青萝不满地道。
“哦,”南云笑道:“有些乏了,去睡了会儿。”
“在哪睡呢?我不是告诉过你,有事来大厅吗?”沈青萝不能理解。
南云顾左右而言他:“这么多人,做什么呢?”
沈青萝疲倦地闭上眼:“算了,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我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