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福堂直等到将近正午时分,才看见南云脚步匆匆走进大厅。
“田兄,让你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后宅有些事耽搁了。田兄见谅。”南云笑道。
田福堂站起来,笑道:“无妨,左右无事,在府上喝茶看风景也好。”
南云笑道:“午饭时间到了,咱们边吃边谈,当小弟赔罪。”
田福堂情知,南云找他来,绝不是为了喝茶吃饭这么简单,一定是有事相商,于是他开门见山地道:“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事?尽管吩咐。”
南云笑道:“田兄聪明。好吧,我就直说。”
南云收敛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他:“你看看,这是蔡老板的信。”
田福堂接过信,脸色越来越凝重。
“田兄,我没拿你当外人,所以,也不必隐瞒。你看,怎么办?”南云问道。
田福堂沉吟片刻道:“老蔡老奸巨猾,东家着了他的道了。”
南云踌躇道:“实不相瞒,借着荆妻的缘故,小弟如今颇有些资产。前段时间,岳父家里出了官司,想必你也明白。岳父入狱,宫里需要赔付,需要大量资金周转,岳父托我盘出铺面救急,我寻思,肥水不流外人田,与其盘给别人,不如自己落些好处。可是,毕竟是岳父家产,面子上过不去,于是,以蔡老板名义盘下了铺面。”
田福堂颔首:“东家这是一步险棋啊。蔡老板是不是借机要挟?”
南云懊恼道:“田兄猜得不错。正是他耍赖了。如今,他找出各种理由,拖着不肯签契约,怎么办?你知道,这事不好张扬,毕竟,我岳父还没死。是不是,那次下药份量不够?”
田福堂脸色微变:“东家,这事不可再提,提防隔墙有耳。”
南云环顾四周,不再言语。
田福堂心里暗暗盘算,心里叫苦。
早知道这么龌龊,当初,就不该答应到南云铺子里做什么账房先生!如今,趟了浑水,越发纠缠不清。
很明显,南云借鸡生蛋,趁着岳父家里出事,用障眼法,把沈家资产成功地划到自己名下。
蔡老板手里捏着把柄,才肆无忌惮地提出非分的要求。
南云焦急地道:“田兄,依你之见呢?”
田福堂深思熟虑之后,缓缓地道:“东家,已经别无选择,只好答应他的要求。不然,这件事,对东家不利。倘若他反咬一口,只怕东家竹篮打水一场空。”
南云愤然道:“难道怕他不成!我手里还有他亲笔立下的字据!他把房地契押在我手里,难道他舍得放弃?官府告他!”
田福堂笑道:“不是我打击你,他既然敢有这个打算,就不怕你经官。退一步讲,东家,你敢见官吗?”
南云颓然。
田福堂道:“我看,你不妨考虑一下他的建议。”
南云无奈地道:“他要入干股啊!你明白吗?”
田福堂道:“他想要的,只是制香分堂的三分股。说句不敬的话,东家,您懂得制香业吗?您能保证他日制香作坊不落入他人之手?光是蔡老板,就够您喝一壶的。蔡老板他深谙此道,他若是入了股,就会一心一意经营,只会使您家业越滚越大。分一杯羹给他,也未尝不可。”
南云眉头深锁:“让我想想。”
田福堂深知,自己的话,南云已经听了进去。付诸行动,不过是时间而已。
“东家您自己拿主意。”田福堂起身告辞。
“田兄慢走。”南云起身相送,脑子里还在回味田福堂刚才的话语。
左思右想,越加心烦意乱起来。
还是过几天,等父亲迁坟的事妥当了再说吧。
二
天还朦朦亮的时候,小周山的官道上已经排起了长队。
马车一辆接一辆,蜿蜒了十几里,踏起一路烟尘。
果然是今非昔比,南家老太爷移柩的事,几乎惊动了全城的商户。
正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与南家有生意来往的客商,如何能错过这个结交的机会。于是乎,送礼的,祭奠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近邻,老太爷的门生故旧,一夜之间,全都冒出来了。
队伍最前方,是一队念经做法事的和尚,紧跟其后的一辆马车上,安放着刚从原址迁来的南老爷的棺木。
灵柩后面,是亡者遗孀南老夫人乘坐的马车,少夫人沈青萝也在车上。
马车颠簸在山路上,引起沈青萝一阵恶心,她赶紧将头伸出帘外,大口大口呕吐起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棺木旁扶灵的南云关切地回首看了一眼。
“媳妇,你怎么样了?”老夫人关切地道:“我就说嘛,你有了身孕,怎么受得了这份颠簸。”
沈青萝长长地出了口气,笑道:“公爹移坟,做媳妇的怎么能够不来?你瞧,连不相干的人,都来了这么许多。”
老夫人叹道:“都是云儿多事。老爷好好的已经入土为安,他偏要搞这个排场。子孙自有子孙福,我就不相信,迁个风水宝地,就能改变命运。秦皇汉武,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是葬在龙脉宝地,又有哪个能够江山永固?”
沈青萝道:“公爹早逝,夫君每每念及,疼惜无比。子欲养而亲不待,您只当这是他一番孝心就是了。”
老夫人点头:“他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他爹也算没白疼他。可惜老头子福薄,不能活到现在。不然,等到小孙孙出世,三代同堂,该是何等快活。”
沈青萝含羞低头。
老夫人掐指一算,笑道:“这个孩子,大约是在十月降生,天还不算太冷,刚刚好。”
沈青萝将脸转向小窗外,没有答言。
若是上次没有伤胎,此时,婆婆已经抱上小孙孙了。
南云绕到车边,悄声问道:“你怎么样?还好吧。”
沈青萝脸上一红。
比起家里被冷落的青鸾,丈夫的关爱,着实受用。
“还好。”她衣袖掩口,悄悄回答。
“还有很多仪式,要很久,你忍耐些。待会儿磕头的时候,你敷衍一下。”南云有些歉疚。
沈青萝微笑:“你忙去吧,不用惦记我。”
南云还要说什么,只听一个和尚在前面高唱道:“逝者安宁,福泽无边。仙官临轩,通达灵山。”
原来,小周山已经到了。
马车上众人依次下车,步行上山。
主家的人走在前面,祭祀观礼的客人相随在后。
沈青萝低眉敛目,轻轻撩起衣裙,很小心地踏过每一步山路。
只怕稍有疏忽,会危及到肚里的胎儿。
宽阔的坟茔渐渐显现在面前。
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豪华而庄重,看起来,其所用的材质,规格,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人家应有的规模。
泛着青光的巨大墓碑高高肃立,汉白玉的栏杆上,饰以珊瑚珠玉,墓室上方亭台巍峨,琉璃瓦上镶嵌着云纹的神兽,无一不在彰显主人豪富的身份与气派。
沈青萝有些不安。
只是听丈夫得意地夸耀过,却不曾想到会如此张扬。
一个和尚法师闭着眼,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
少顷,棺木徐徐下车,缓缓落入坟坑。众人跪拜。
南云突然大放悲声:“爹,孩儿不孝,累及慈亲,罪该万死。”
老夫人看着黝黑的棺木,想起亡夫死得辛苦,不觉悲从心来,哭道:“老爷!”扑向已经进入深坑的棺木。
沈青萝大惊,情急之下,跨上几步,想要捉住老夫人。
突然,一阵刺耳的声音猝然响起:“吱,吱······”
闭目念经的惠弘法师突然睁开双眼,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老夫人兀自悲伤,已经被一个眼疾手快的客人扯住。
众人奇怪地追寻那个刺耳的声音。
惠弘法师环顾四周,眼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眼神犀利而严肃。
沈青萝注意到,法师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其他和尚面面相觑,神情肃穆而警惕。
南云疑惑地问道:“法师,怎么回事?”
惠弘法师弯腰,从坟坑旁小心地捡起一个圆形的物件,轻轻地擦拭上面的尘土,并没有正面回答南云的问题。
众和尚迅速围拢在法师身旁,盯着那个尖叫的圆盘。
惠弘法师淡淡地道:“没什么。大家散开。”
一个快嘴的小和尚惊叫道:“师父,有妖怪!”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人群中立即骚乱起来。
“胡说什么!”法师斥道。
小和尚怯怯地低下头,慢慢退后,眼里闪烁着犹疑与恐惧。
南云不悦地问道:“这是什么?”
惠弘法师微微一笑:“这是罗盘,用来确定方位与检测环境,碰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也会大惊小怪。”
南云沉吟道:“大师是说,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惠弘法师淡定自若:“荒山野岭,有些东西,也是正常。况且,坟茔之地,阴气滋生,没什么好奇怪的。”
南云自幼熟读诗书,对于一些野史轶闻有所风闻,心上不以为意,再说,父亲移坟大事,怎能因此搅乱。
“落棺!”南云高声吩咐。
惠弘法师轻轻按下罗盘,装在背包里,继续念经。
那罗盘在法师背囊里停止了尖叫。
罗盘平息了,但是众人却没有平息。
“有脏东西?有妖怪?”
“这南家老爷子本身就是个死鬼,还不是脏东西?”
“你懂什么?罗盘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老夫人扑向棺木就叫了,这是南家老太爷作怪呢。”
“我瞧着,大师看了南家少夫人一会儿,会不会有问题?”
“也说不定。那女人长得就像个妖怪,丑死了。”
大家窃窃私语,各怀猜疑,越发恐惧。
有些人心里开始后悔凑这个热闹,已经准备悄悄开溜了。
宾客们敷衍着嚎了几声,就开始纷纷告辞。
南云一一答礼,一一谢过。
虽然是敷衍,到底是礼节不能缺少。
傍晚时分,仪式终于完成。
南云叹了口气。
有些虎头蛇尾的味道。
张罗了这么久,这么大排场,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怪声乱了阵脚。
是怎么回事呢?那法师看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一阵狂风吹起,漫天纸钱飞舞,平添了几分凄凉的意味。
南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老夫人悲伤过度,已经在马车上昏睡过去。
沈青萝掀起帘布,轻声唤道:“夫君,还不上车?”
南云应道:“你先走,我和法师有话要说。”
沈青萝落下帘布,马车徐徐开走。
惠弘法师凝视着远去的马车,面容有些沉重。
南云开口:“现在没有其他人了,法师不妨直说。”
惠弘法师苦苦思索了一会儿,眉头紧皱:“一般有两种情况,罗盘会示警。遇到妖物,是一种。”
“那么,第二种情况呢?”南云心里一紧。
“未见天日的胎儿,遇到亡灵,阴阳相克,偶尔也会示警,只是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法师缓缓地道。
南云心里一松。
“莫不是尊夫人有了身孕?”法师道。
南云点头。
惠弘法师微笑:“原来如此,倒是虚惊一场。实不相瞒,我刚才真有些怀疑尊夫人。”
南云笑道:“拙荆是沈家大小姐,怎会是妖怪?法师取笑了。”
法师微笑:“贫僧浅薄,施主勿怪。只是,尊夫人经此冲撞,回去之后,在临产之前,须得以紫茉莉粉沐浴净身,不然,恐对胎儿不利。”
南云“哦”了一声,心里想道:让她沐浴,这个却有些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