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早上,沈青萝很早就醒来了。
三月三,一年一度上巳节,照例是春游踏青的日子,这一天,沈青萝曾经盼了很久。那是因为,有一次说到曲江池,得知沈青萝从来没有去过,南云便许诺,来年三月三,带她去曲江池游玩。
可是如今,她不敢确定,他是否还记得他的诺言。
就算他记得,距离娶妾的日子只有两天时间了,他应该有许多事做,譬如说请客送帖布置新房之类,怎会有空陪她游玩。
她静静凝视着尚在熟睡中的南云。
浓密的眉毛,挺直的鼻子,红润的嘴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他都毫无疑问,称得上是一个美男子。
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会不心动。男人三妻四妾原本寻常,这样优秀的男人,又怎会只属于她一人所有。
一瞬间,她在心里,隐隐地,原谅了他。
无论他们做出怎样龌龊的勾当,两天之后,一床锦被,会遮盖了所有的不堪。到那时,自己所能做的,就只有接受。
她轻轻地叹息一声。
就在这一声低叹之中,南云睁开了眼睛。
沈青萝微笑道:“醒了?”
南云一股碌爬起来,有些慌张地看看窗外:“怎么不早叫我起来?”
沈青萝为他递过衣衫:“是了,今天会很忙。请客的帖子都送了吗?”
南云一怔,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在体味她的意思。
“请什么客?怎么,你都不知道吗?”他疑惑地道。
“你知道,对于这些事,妾身有些不太上心。”沈青萝低首绞着裙上的衣带。
南云淡淡一笑,抬手挑起她的下巴:“我从没打算请客。纳妾而已,不值得张扬。”
沈青萝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南云柔声道:“你忘了今天是三月三了吗?我是说,你应该早些叫我起床,咱们去曲江池踏青。就咱们俩,谁也不带。”
沈青萝心里如同春花绽放般喜悦,她的唇有些颤抖:“你还记得?”
南云笑道:“自然记得。我亲口答应过你,怎会忘记。”
沈青萝缓缓攀住他的脖子,低低地道:“你说过的话,果然没有忘记。”
南云抚着她的后背,轻声道:“有些事,你虽然不过问,但我心里明白。你放心,我会顾及到你的感觉。任谁,也不会动摇你在我心里的地位。”
沈青萝眼角扑簌簌落下泪来,哽咽道:“之所以答允你娶妾,就是因为,我娘告诉我,你宁肯割舍青鸾,也不肯答允娶平妻。你心里,还是记挂着我的。”
南云叹道:“在我心里,你不仅仅是妻子,还是恩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赠镯之恩。以后,希望我们夫妻之间,多些包容,不要再生嫌隙才好。”
沈青萝低语:“妾身知道了。”
南云笑道:“好了,天不早了,咱们快些动身,早去早回。阿三备了马车,怕是早就等急了吧。你不知道,去曲江,阿三似乎比我还积极呢。”
“却是为何?”沈青萝从他怀里慢慢抽离。
“这一天,是上巳节,一开始,人们多到水边洗除不祥之气,渐渐的,演变成春游饮宴的节日了。以至于上至达官贵人,大家闺秀,下至平民百姓,小家碧玉,比比皆是。就连皇帝也在那里修建了行宫,专为游幸而备呢。所以杜甫有诗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你想,谁不想凑个热闹?”南云笑道。
沈青萝笑道:“莫非夫君也怀着这样猎艳的心思?”
南云笑道:“夫人既是这样说,索性就不去了。这曲江,我都去过好几回了。”
沈青萝笑道:“不瞒夫君,妾身也想见识一下长安水边多丽人的情景。”
南云捏了捏她的腮,笑道:“矫情!”
二
马车上,驾车的阿三兴致极高,他不停地甩着马鞭,催促着马儿快跑。他今天格外用心,穿了一身黑色劲装,头发用一根缎带结束着,几绺黑发飘在额前,平添了几分英气与潇洒。
沈青萝偷偷掀起帘幕,看着阿三英武的模样,笑道:“阿三今个打扮得好齐整,看这踌躇满志的样子,保不齐还能遭遇一段艳遇呢。”
南云笑道:“老大不小的,阿三也该成个家了。你不知道,前几天小吴成亲,把他给羡慕死了。夫人也留心一下,看看哪个丫头合适。”
沈青萝笑道:“阿三这般人品,只怕瞧不上我房里那几个丫头。”
南云笑道:“你也忒看得起他了。依你说,只有天仙才能配他?”
夫妻二人一路调笑,一路观看沿途春暖花开的风景,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城。
南云指着远处的一个山包道:“那就是小周山。”
沈青萝“哦”了一声:“原来在城南。”
阿三兴奋地道:“老爷夫人,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曲江了。听说在曲江洗个澡,能驱邪避秽,去灾祈福,是不是真的?”
南云笑道:“人云亦云的话,你也信?这个时节,曲江水很凉,还是不要涉足的好,免得生病。”
沈青萝蓦地一惊。
她想起那次进香,那个道长的话:“施主切记,今生不要踏足曲江水。”
这句话,当时听起来只觉得一知半解,如今想起来,莫名的,带着几分恐惧。
依稀记得,那道长低低地叹息道:“曲江池畔,冤孽前生。”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曲江,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为什么,充满未知的神秘感?
她梦里,常常出现的,时而平静,时而汹涌的江水,莫非就是曲江?
她努力地回忆,想要捉住心里的困惑,却怎么也把握不住。
那道长一大串咬文嚼字的话语,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有一句她却深深记在心里。
“家师南安,隐居终南山,或可为施主解惑,指点迷津。”
南安。她努力回味这个名字。
也许,她真的应该去拜访一下这个南安道人。
今生不要踏足曲江水。
沈青萝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
人的本能,都会有一种冒险的欲望,可是,沈青萝却不会。
爹娘嘱咐过,远离水,她认真去做,甚至从没有想过一探究竟。
同样,曲江水,她也不会去涉足。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永远不要妄图去尝试任何可能潜在的危险。
这是沈青萝本能的认知。
耳边听得呼啸的风声,以及隐约可闻的江水的潮湿味道,沈青萝的心莫名的紧张起来。
“停车!”她带着几分慌乱与恐惧,厉声喝道。
南云吃了一惊。
“停车!”沈青萝迅速掀起帘布,大声喝道:“阿三,停车!”
阿三用劲全力拽住缰绳,收住马车。
马车在滑行几十米之后,终于缓缓停下。
阿三诧异地望着沈青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南云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沈青萝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缓缓地带着歉意道:“我突然有些不舒服,不想去了。”
南云与阿三面面相觑。
南云柔声道:“既是不舒服,那就回去吧。下次再去不妨。”
阿三慢慢地转回了马头,脸上写满了失望与惋惜。
马车缓缓地,原路返回。
南云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病了?早上还好好的?”
沈青萝无法解释,只是闭着眼睛,微微摇头道:“只是有些累了。”
“哦。”南云没有说什么,虽然心里充满了疑惑。
路过小周山的时候,南云犹豫了一会,望着小周山方向,终于说道:“好几天没去工地了,我想顺便看看。”
沈青萝有些疲倦地道:“改天不行吗?”
南云踌躇道:“过几天怕是没时间了。这样吧,我在这里下车,阿三,你送夫人回家。”
沈青萝道:“那么,你怎么回去呢?”
南云笑道:“这个不必担心,回头我让李头送我回去。”
沈青萝点点头:“也好。”
“阿三,路上慢点,别颠簸。”南云嘱咐道。
“是。”阿三应道。
南云下车,挥手远去。
芳草萋萋之中,沈青萝忽然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阿三,”沈青萝平静地道:“去终南山。”
阿三吓了一跳:“终南山?”
“不错。是终南山。”沈青萝落下帘布。
阿三迟疑不决。
“怎么,有困难?”沈青萝有些不悦。
阿三立即回答:“没问题。夫人您坐稳。”
两匹马儿同声嘶鸣,撒开四蹄,如风般飞驰而去。
三
终南山,又名太乙山,地处长安城南,峰峦叠嶂,烟涛微茫,传说是仙人居住的地方。
王维有诗云:太乙近帝都,连山接海隅。其连绵亘远,可见一斑。
阿三望着遮天蔽日的葱葱浓郁,心里忽然一阵茫然。
夫人来此作甚?
“夫人,到了。”在山脚下一处较为平坦的草地,他缓缓停住马车。
已经是黄昏时分,云霭恍惚的终南山,仰头看去,高耸入云,看不到尽头。
沈青萝微微抬起罗裙,小心地下车。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果然是神仙境界,不染尘俗。”沈青萝叹道。
只顾着吟诗看风景,不提防脚下一滑,险些被一块石子绊倒,幸好阿三眼疾脚快,迅速地伸出手臂,搀住了沈青萝:“夫人小心!”
沈青萝不好意思地道:“有劳你。”
阿三试探地问道:“莫怪小人多事,不知夫人到此何干?莫非求仙?”
沈青萝淡淡地道:“世上当真有神仙吗?”抬手一指,向着山峰深处道:“看看有没有可以上山的路。”
阿三四处打量了一下道:“那里有条小路,似乎可以试一试。”
沈青萝并不言语,拎起罗裙,踩过青草与藤萝,一步步走上前去。
山路崎岖,岩石耸立,看得阿三心惊肉跳:“夫人小心。”
只走了片刻,沈青萝已然香汗淋漓,气喘吁吁。
“夫人,您到底要做什么?可不可以告诉小人?让小人代劳。这山高路险,您如何爬得上去?”阿三劝道。
沈青萝扶着一块岩石左看右看,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脚下,是没脚的落叶,层层叠叠,不知积了多少年。
浓密的树木,遮天蔽日,到处是藤萝纠缠,令人举步维艰。
云海苍茫,要找一个人,比登天还难。
阿三担心地道:“夫人,还是离开此地吧,天就要暗下来,这里人迹罕见,恐有闪失。”
沈青萝道:“你若是害怕,就下山去吧。”
“这如何使得!”阿三急道:“倘若有猛虎野兽怎么办?”
沈青萝遥望远处,神思飘渺:“神仙居住的地方,怎会有野兽?”忽然指着远处道:“你瞧那高台上,仿佛有个人,是不是?”
顺目看去,果然见一个道家打扮的人背对着,端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上,似乎在闭目养神。阿三喜道:“莫非是神仙?”
沈青萝暗忖:神仙哪里会这么容易遇到!即算不是神仙,在这荒山野岭出现,也非寻常之人,说不定,就是要寻找的南安道长也未可知。即算不是,同为道家,也许可以向他打听到南安道长的踪迹。
“你在这里等着,不许跟着我!”沈青萝吩咐道。很显然,她不想阿三知晓她心里的秘密。
阿三只好停住脚步:“我远远看着您,可好?”
沈青萝不置可否,快步向着那块岩石攀去。
堪堪走近,那人听到动静,迅速站起身来,原来是一个大约十几岁的梳着双髻穿着道袍的青衣童子,手里持着一把拂尘,淡然地注视着沈青萝。山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襟,衣袂飘飘,颇有几分出尘的味道。
沈青萝微微有些失望。
沈青萝微微欠身:“小道长,打扰您清修,务请见谅。向您打听个人,您可认得?”
那道童淡淡一笑,带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淡定与从容,他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女施主,可是姓沈?”
沈青萝如遭电击般愕然。
“你认得我?”她不可置信的瞧着那道童。
道童平静地道:“小道与施主从未见过,并不认得。”
沈青萝道:“那你如何知道我今日来此?”
那道童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她:“家师命我在此等候夫人,已经很久了。”
沈青萝茫然地接过书信,宛如梦中:“尊师是谁?”
道童徐徐转身:“家师名号南安。”
沈青萝急切地道:“南安道长?他在哪里?我要求见仙长。”
童子脚步匆匆,转瞬已在数丈之外,但是他的声音清晰可闻:“家师云游去了,不在山中,特地命小道在此等候故人。家师漂泊不定,四海为家,施主不必再寻,枉费苦心。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沈青萝大声呼喊:“小道长!”
青衣一闪,消失在青翠的山林中。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若不是手里捏着一封书信,沈青萝几乎疑心这道童只是一个幻觉。
打开书信,纸上只有一行字:“羞见前尘水潋滟,错误红尘已蹉跎。故人若问今生事,青冥浩荡见烟波。”
沈青萝茫然不解。
这是何意呢?谁是故人?
那道童口称奉师命迎候“故人”,只是自己,又何曾与南安道人有旧?前生吗?
既知故人前来,避而不见,是何道理?
透过树荫的缝隙,一缕斜阳洒在身上,沈青萝不觉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