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府。
沈青萝才一下轿,就看见沈夫人立在院里迎候着她。
微风拂动她略显潦草的鬓发以及疲惫的面容,使她一下子似乎苍老了许多。
沈青萝心里一酸,落下泪来。
“娘。”她扑进沈夫人怀里,嘤嘤哭泣。
“好孩子,娘知道你受了委屈。”沈夫人抚着女儿的头发,无奈地道:“可是,咱们做女人的,又有什么办法?”
沈青萝哭道:“娘,您知道吗?他要纳四妹为妾。”
沈夫人叹道:“我何尝不知你的苦楚。当年,你爹纳妾,娘也这样反对过,可是有什么用?你爹还是把姨娘娶进了门。”
沈青萝低泣:“我不甘心。我从小就受她欺凌,谁知道永远也摆脱不了她。”
沈夫人道:“傻孩子,你要牢记一点。你是正室,她是妾侍。她永远不能欺凌你,只有服侍你的份。”
沈青萝泪眼蒙蒙:“可是,夫君爱她。”
沈夫人道:“男人就是那个品行。见一个爱一个,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别人。为了一个妾侍,弄得夫妻反目,冷了他的心,到时候,你得不偿失。”
沈青萝失望地道:“难道,我只有接受?”
沈夫人叹道:“你爹也是这个意思。”
“爹也愿意四妹为妾?”沈青萝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如今是个被休弃的女人,不做妾,谁肯娶她?”沈夫人鄙夷地道。
“你爹的官司,亏了她出首。所以,你爹觉得欠了她。她执意要嫁南云,你爹只好依允。娘也没法帮你。”沈夫人叹道。
“是爹要你做说客?”沈青萝难过地道。
“你爹觉得无颜见你,让我在这里等你。”沈夫人无奈地道:“你要体会你爹的心情。他放心不下青鸾的终身。”
“我爹他好些了吗?”沈青萝擦了擦眼角的泪。
“还是老样子。看样子,拖不了多久了。”沈夫人神情黯淡。
沈青萝心里一沉。
“我去看看爹。”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会让爹失望。”
二
沈万金躺在榻上,有气无力地看着沈青萝:“爹求你了,你是孝顺孩子,爹让你为难了。爹对不起你。可是,爹欠你妹妹的,只好你代爹补偿。要不然,爹就算死了,也不能安心。”
沈青萝看着一脸哀恳的沈万金,做出了一个令她悔恨终生的决定。若是时光可以重来,她宁愿背负不孝之名,也绝不肯将自己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沈青萝哽咽道:“爹,女儿答应你。你放心就是。”
沈万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努力地想要抚摸沈青萝的脸。
沈青萝俯身近前。
“从小到大,你最了解爹的心意。”沈万金道:“爹总算没有白疼你。你是长女,爹对你寄了厚望。若是有一天,爹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宝儿,让他平平安安,光大沈家门楣。”
沈青萝忍住哭声,努力地点头:“女儿记下了。”
沈万金尽力对着榻后的帘幕唤道:“鸾儿,你出来罢。”
青鸾缓缓从帘后走出。
沈万金指着沈青萝:“给你姐姐磕头。”
青鸾带着几分不情愿,跪在沈青萝面前。
沈万金嘱咐道:“此后,姐姐就是你主母,她为妻,你做妾。你要尊重爱戴她,不得有丝毫僭越之心。你们是亲姐妹,休戚与共,要相亲相爱,互相扶持,莫要猜忌妒恨,有伤姐妹之情。你可记下了?”
青鸾低声道:“是,女儿记下了。”
青鸾磕了一个头:“长姐。”
沈青萝心里一热,伸出手:“四妹起来。”
姐妹相对,彼此的眼睛里,都蕴满了泪花。
这一刻,也许是这一生里,唯一最为和睦的一幕。
沈万金微微一笑:“我累了,你们下去吧。”
青鸾微微欠身:“是。”
就在这弯腰之际,一块黄绿色的青鱼石从领口处坠出。
沈青萝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南云贴身之物。
除非有肌肤之亲,否则,怎会将男人贴身之物随身相携。
这看起来端庄美丽的妹妹,背地里,不知与自己的丈夫怎样翻云覆雨。
沈青萝胸中一阵恶心,再也隐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来。
三
马车上,沈青萝脸色阴郁,一言不发。
小容有些担心:“小姐,您是不是病了?前面就是许氏妇科,咱们去瞧瞧?”
沈青萝一怔:“许氏妇科?”
小容疑惑地道:“我瞧您的情形,跟上次有些相似,莫不是有了?”
沈青萝摇头道:”怎么会?”
小容道:“您仔细想想,多久没有月信了?”
沈青萝心里一动。
让她心动的,倒不是自己的月信,而是许大夫的那张字条:“提防小人。”
“停车。”沈青萝道。
这个谜团,疑惑了好久,今日,索性弄个明白。
她想起那日,许大夫说的那句话:“凶信在后,因果在前。”
是什么样的因果?
真相也许是可怕的,但自欺欺人的日子,对于自己来说,更为可怕。
“小容,扶我下车。”她平静地道。
正是午后时分,医馆里并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一个学徒模样的伙计靠着桌子在打盹。
小容轻轻敲了敲桌角:“哎!”
伙计猛然抬头,还带着惺忪的睡意。
小容笑道:“许先生在吗?我家夫人专程而来。”
伙计一叠声地道:“在,在。我这就去请。您请坐,请稍候。”随即向着里面喊道:“先生,有客人来!”
“来了。”随着一声低缓的应答,门帘一掀,许大夫应声而出。
沈青萝微微施礼:“先生安好。”
许大夫慌忙欠身:“老朽失礼了。夫人有哪里不适,派人来说一声,老朽自当上门效劳,怎么敢劳夫人亲临舍下。”
沈青萝微笑道:“先生客气了。妾身路过贵馆,特来请教,还请先生不吝指教。”
许大夫请沈青萝落座,吩咐伙计:“看茶。”
许大夫微笑道:“夫人最近身子可好?看起来恢复得还不错。”
小容插嘴道:“我家小姐这几天胃口不好,麻烦先生给瞧瞧。”
许大夫微微一笑:“也好。”
沈青萝有些忐忑地伸出手腕。
许大夫搭上手指,静静品脉。
沈青萝心里存了几分希翼,看着许大夫的面容,大气也不敢出。
许大夫松了口气,脸上满是喜悦。
小容急切道:“可是有喜了?”
许大夫微笑道:“你说的不错。想不到夫人这么快就有了身孕。”
沈青萝脸上一红。
小容笑道:“我果然没有猜错。小姐还不信我!”
沈青萝的脸上的笑意稍纵即逝。她想起此行的目的。若是不弄清这个谜团,只怕,这个胎孕,也只是一场空欢喜。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所谓的小人,必然与自己那次失胎有关。
“小容,你回避一下,我有事要与先生谈。”她回首吩咐道。
小容微微有些诧异,随即应道:“是。”转身出去。
伙计识趣退下。
“许先生,”她诚恳地道:“妾身特来请教先生一个问题,不知道可否直言相告。”
许大夫沉吟了片刻道:“夫人指的可是那张字条?”
沈青萝下座,飘然下拜:“先生请明示。”
许大夫慌忙扶起她:“夫人这是要折杀老朽!”
沈青萝垂泪道:“先生悬壶济世,慈悲心肠,必然不会置身事外,使小女子再次蒙受失子之痛。请先生指点迷津,感激不尽。”
许大夫叹道:“夫人心地良善,可惜命运多舛,老朽早有耳闻,深以为憾。只是,字条之事,也只是老朽揣测,并没有多少真凭实据,夫人若是因此错判,倒是老朽的不是了。”
沈青萝道:“妾身只求自保,绝不会累及无辜,先生放心。不然,先生忍看妾身重蹈覆辙?”
许大夫缓缓站起身,从琳琅满目的药匣里,拈起几样东西,放在桌上。
沈青萝看时,却是一枚最普通不过的山楂与桂圆。
她不解地看向许大夫:“先生何意?”
许大夫脸色冷峻:“夫人莫要小瞧了这区区果子。正是这两样东西,使得夫人上次小产。”
沈青萝脑袋一蒙:“先生说什么?果子怎会小产?”
许大夫自顾自道:“上次,老朽接到贵府急报,说是夫人小产。老朽急急出诊,一进屋,就看见桌上,摆满了这两样东西。夫人平日可是常吃这两样果子?”
沈青萝喃喃地道:“是啊。”
许大夫脸色严峻:“若不是巧合,便是有人居心叵测,天下这么多果子不选,偏偏拿了这两样极易滑胎的果子谋害夫人的胎孕。”
沈青萝额头汗下。
许大夫从桌上拿起一本书,递给沈青萝:“夫人,这本册子,夫人回去仔细阅读。上面写着一些孕中饮食的忌讳,希望夫人莫要再中了歹人暗算。”
沈青萝茫然地接过册子。脑袋里苦苦思索一个问题:是谁?是谁这么处心积虑地要暗害自己?
她蓦地想起,那日,媛儿笑道,这果子真好。李管家办事真不错。
李管家?自小看自己长大的李管家?
沈青萝摇摇头。若真是李管家,那么,她宁愿相信,这是无心之过。
四
从“许氏妇科”出来,沈青萝脸色极为难看。
小容诧异道:“小姐,您怎么了?”
沈青萝默然无语,只顾上车。
小容不敢多言,小心地搀扶沈青萝。
沈青萝微微颦眉:“小容,我怀孕的事,你要守口如瓶,任何人都不能告诉,知道吗?”
小容道:“为什么?难道不能告诉姑爷?正好可以挽回他的心。也许,他因此绝了纳妾的心思也说不定。”
沈青萝惨淡地道:“你道他有多稀罕这个孩子吗?他如今满心满意,都是迎娶新人。”
小容低低地道:“不管怎么说,小姐您怀了孕,姑爷还是会欢喜的。”
沈青萝叹了口气:“你不要多问,只管听话就是了。”
“是,小容知道了。”小容低低地答允,咽下了满腹的疑虑。
马车摇曳,清脆的马铃响在耳边,显得落寞的人儿更加寂寞。
小容偷眼看看沈青萝,终于憋不住:“四小姐若是进了门,只怕会专宠专房,小姐您善良柔弱,还是早些打算,不然,以后的日子,只怕会受欺负。媛儿这个忘恩负义的贱人,竟然敢背着小姐,勾引姑爷,真是猪狗不如。”
沈青萝听了,越加心烦意乱。
连小容都能预见到将来的烦恼,沈青萝如何不知?
只是,这一切,已经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范围。
目前她唯一关心的是,如何能保住自己肚里的孩子,不受伤害。
能够平安生下孩子,这一生,再无遗憾。
小容兀自喃喃自语:“只要小姐抢先生下孩子,任谁,也动摇不了您的地位。”
地位?到了要依靠孩子来维系的地步,这夫妻之情,还在哪里?
“我不忍辜负你。”南云温柔的话语犹在耳边。
可是,他到底还是辜负了。
“吁!”车夫勒住马车。
“夫人,到家了。”车夫道。
沈青萝轻轻掀起帘幕的一角。
家门依旧。
只是门前的匾额已经换做了“南府”。
属于她的“青云园”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