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告诉梧惠,羽和他不同。她很轻易就来到这个地方,因为“有人为我开了一道门,一下就来到这儿”。但更详细的内容,她却不愿多说。
“我也不勉强她。一个人突然来到这么陌生的环境,戒备是正常的。还好她运气好,在遇到危险前就被我发现。”欧阳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你也知道,这个地方是非常险恶的。禁区里看似安全……实际上潜伏着恐怖的威胁。”
梧惠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被某种很可怕的东西追过。”
“我也是。我把这段时间观察到的东西,都记录在案。凭借整理这些笔记,我倒是撑到了现在。你知道吗?我在禁区看到一只家猫的时候惊讶极了,一度怀疑它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特质。它像是要领我去什么地方。我实在好奇,就跟上来了。之后,它就带我发现了小羽。”
梧惠顺手摸了摸熟睡的冻冻。
“我也是。我之前没能明白它的用意。但后来,我意识到了,开始跟着它走。我是通过地下溶洞来到这里的……可能绕了一些远路。可能小动物就是比人类机敏,它天然能感知到禁区潜在的危险,并且带我远离。它本身就是个不同寻常的猫。”
欧阳叹息道:“唉。因为这里总是白天,在我找到他们之前,连羽自己都无法确定他们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幸亏没有出事,也幸亏有小猫一直陪着她。”
“其实我不是跟它一起的。”
羽突然这样说了。
“什么?”梧惠不解。
“我只是一个人来。”羽抱紧了膝盖,望着暖烘烘的火炉,“一个女人……有很长的头发,穿着黑色的衣服,还拿着一把刀。她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说,能给我一切问题的答案——所有的。但这需要我自己找。我想了很久,同意了。她用那把刀凭空划出一道门来,我带着一些冬衣,就这么穿过去。然后……我就到了这里。至于冻冻,是之后才来找到我的,我不知道它怎么来。”
“真、真是乱来啊!”梧惠忍不住责备她,“怎么能轻易做出这种决定?甚至没和你的师门打招呼。太草率了……不过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你。幸好你平安无事。”
“如果我告诉他们,他们是不会让我来的。”
“……唉。算了!”梧惠不再计较这点,“你说的那个女人,该不是霜月君吧?”
欧阳这么一听,也微微点头:
“听她描述倒是很像。毕竟那把刀的作用,实在是太有标志性了。看来小羽还是很信任你的,我问的时候,她还不愿意说呢。”
羽仍紧紧闭着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梧惠需要询问更多细节。
“霜……那个女人,都给你说了什么?只是这些话而已吗?你还记不记得具体的内容。真是太奇怪了,她究竟想干什么?我目前只知道,她应该和卯月君是一伙的……”
羽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些。她轻声说着抱歉,之后便怎么也不再开口。梧惠知道,这种时候不宜催得太紧。即便她已经成年,连远门都没出过的她,又怎么能真的独当一面呢?梧惠和欧阳对视一眼,双双发出叹息。
“你刚说,卯月君……”欧阳追问,“他们六道无常,即使观念不同,基本的立场不应该是统一的吗?怎么听你这话,他们像是分成了几派似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头到尾跟你解释一遍也太麻烦了。简而言之,现在,连阎罗魔与他们之间的联系都变得淡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正是如此,他们才各有打算。但很明显能感觉到这样一件事:人间一定有大事要发生。而所有人,都在为此做着准备。”
“你概括得也太精简了……”欧阳忍不住说,“但,算了,以后总能解释。你说的这个‘所有人’,恐怕不止六道无常吧……”
梧惠当然知道他在暗指什么。
“人的寿命,比六道无常短多了,星徒肯定更紧张了。说不定这种混乱,恰因他们中有人从中作梗。对了,说到这个我就来气。你那个好兄弟,可没把我给坑死。”
“好、好兄弟?”欧阳有些茫然,“哪个好兄弟?”
“那个洋鬼子!我是什么人,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吧?那次拍卖会因为意外提前结束了……就是霏云轩那次。”说到这儿,她看了一眼羽。梧惠意识到,这可能会勾起羽关于虞颖的、糟糕的回忆。于是她迅速带过这个话题:“总之,是殷社拍下了那枚砗磲,然后东西就丢了。阿德勒明明可以帮我做证,他却躲了起来,避之不谈。气死我了。害得我被公安厅非法拘留,差点没给我审出问题来。”
这段话的信息量也是一点儿不小。欧阳缓了半天,才再度开口。
“嗯……我并不想替他辩解什么。说到底,他是个生意人,为你担保,对他若没有利益反而还有风险,他肯定不会做。他和殷社都是做买卖的,聊得来也算正常。他们还需要在曜州活动,也必然不会得罪公安厅。你遇到的麻烦,确实像被人设计,不过我觉得他能做的事十分有限。这一点,我想其实你也了解。”
“我当然知道,只是不满那个态度。毕竟事情也过去那么久了。我虽和殷社也没能和解,但……也算有些不同的看法吧。他们本可以靠研究所的遗物发财的……既然阿德勒成为星徒,我对这件事不满情有可原吧?利用我达到他的目的,我还不能生气了?”
“没有没有。气你随便生,我替他给你赔不是。”欧阳挤出笑来。尽管这个笑转瞬即逝,因为他似乎有什么心事。紧接着他便说:“其实……”
“啥啊?”
梧惠刚张开嘴,就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真的太久没休息了。
见状,欧阳便这样说:“不,回头再说吧。你看上去也很疲惫,小羽也是。我们先去休息吧。用砖块和木板支一个小窗,再找个毯子……我们这儿都有。你和羽先去收拾一下,我帮咱们把光遮起来。我想,不用撑太久,我们就能回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向了冻冻。梧惠和羽也同时望过去。既然它能带领几人,在异国他乡的危险之地相聚一室,也一定有能力带着所有人离开。
但,莫惟明、九方泽,还有殷社那些人呢……
此刻的梧惠尽量不去想这件事。
他们行动了。欧阳用力拉起一根绳子,防水布升起一个角儿。将绳子用石头固定,他转去拉另一边。羽这就去找毯子。梧惠发现,他们休息的小木床就在这里。羽的精神恢复了一点儿。她说,之前他们试着搬来附近的铁架床。但是因为生锈严重,翻了个身就垮了,让欧阳连着被褥栽进土里。
梧惠还没笑几秒钟,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你们,就在这儿休息?”她指着地窖的门板,“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羽不解。她上前掀开了盖子。梧惠还有些忌惮,没敢上前。
“这只是一个储藏室呀。”
看她轻松地说着,梧惠迟疑着上前。奇怪的事发生了。自然光能照亮的地方,梧惠只看到了土制的台阶和墙壁。一眼能看到底。地面铺满干枯的稻草。
“什么……”
“所以你从下面出现的时候,我真的吓死了?难道说,这里有暗道吗?”羽放下盖子,远离了几步,“那、那我也不敢靠近了。奇怪,之前明明没有。”
“不……不。应该没有。没有吧。”
梧惠一时没能想明白。但她隐约开始理解,下方的空间是会变化的。不论是禁区那金属的、钢筋混凝土的结构,还是外部地下曲折的、土质木结构,都时刻会改变。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梧惠只感到一阵后怕。
防水布不能完全遮住偌大的玻璃棚,但已经足够让这一半的光线昏暗下来。梧惠觉得此刻的自己能活着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实在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
小小的炉子,小小的菜地,小小的箱子,小小的桌椅。玻璃棚内的一切简陋却又齐全。看着这静谧的画面,伴随着冻冻阵阵呼声,梧惠的眼皮越来越沉,视线愈发模糊。
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手腕上绕着一道微弱的蓝光。
又出现了。
梧惠猛然睁眼。她立刻从床上坐起来,看向光的源头。它从地面上,那张有着裂缝的木板溢出。来到光源较强的位置,这条光还会显得黯淡,薄不可见。
但源头的确是在地下。
“欧阳……!”
她试着喊了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小得可怜。就好像她在很遥远的地方喊了一嗓子,只能听到微弱的响声。她离羽更近,却不敢将她扯进来,便试图推醒欧阳。至少她想确认,别人究竟能不能看到她所看到的、诡异的线。
梧惠绝望地发现,除了蓝光所指引的方向,她哪儿也去不了。
难道这就是当地缚灵的感觉吗……梧惠想到了这个奇怪的比喻。她反复问自己是否清醒,得到的答案连自己也不肯定。难道这也是梦,是幻觉,她只是在梦游而已?的确,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倒是和鬼压床十分相似。
妈的,果然有脏东西。
梧惠不禁想起那个空间,那个“人满为患”的地方。那些人像是看不到她。但为什么这个丝线尽头的女人,像是认识她的样子呢。
也许她需要帮助。也许,梧惠能通过帮助她,知道更多。
她顺着蓝光的指引走去。来到地下室,眼前的通路又变得十分漫长,尽头消融在黑暗里。又被打通了。她扶着墙,一路走下去。很快,脚下传来鞋底与金属碰触的声音。
沿着这条线,她再次看到那个女人的轮廓。
“过来,我带你看。”
她隐约听到这样的声音。
是那个女人吗?梧惠跟上去。逸散蓝光的女性轮廓,向她伸出了手。梧惠也伸出手,但穿过了她。女人感觉不到似的,“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去。
“请问您是……”梧惠试探着说,“您听得到吗?”
梧惠基本可以确定,也许她也曾是在这里工作的研究者。因为一些原因,她不幸丧生,灵魂徘徊于此。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地缚灵吧?梧惠暗想。但至少现在,她不曾展现出恶意——不像之前要把自己引到江里淹死的鬼魂。梧惠决定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甚至能听到女人的声音。她还在说,只是声音很微弱。梧惠只能听个大概。
“这是……很有趣的成果……非常壮美……一定会喜欢的……”
什么?谁?梧惠加快脚步贴得更紧,只为了听见这陌生女人的声音。
“我们用了很久……个工作时……我不想……我会遗憾……”
移动的速度似是没有变化,但梧惠总觉得越来越快。她好像一直在向下走。
女人伸出手的那一刻,漆黑的虚空刻画出门的轮廓,门缝中溢出相似的蓝光。梧惠这才发现,那道线的源头并不是女人,只是它经过了她。光源隐藏在这黑暗中的门扉。
当她推开门的那一刻,光刺入她的瞳孔,顺着神经将全身的细胞都调动起来。每一寸皮肤,每一条肌肉,每一根骨骼,都隐隐颤动。
这是一片深埋于地下的花田。
仿佛集齐了世间所有的花卉和树木。只是,它们全都泛着幽幽的蓝色虚光。仅植物特有的纤维结构更加明亮,被勾勒出花瓣与枝干的轮廓。蓝色的光丝在黑暗中描绘了一切,散发出奇异的、冷艳的美。
这是何等壮美。梧惠确乎要忘记呼吸了。
“看啊,莫隹。”
一只湛蓝闪烁的光蝶从景深处翩跹,漫不经心地飞到梧惠面前。
——穿过她的额头。
颅骨炸裂般的剧痛毫无征兆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