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二太太紧张的绞紧了手里的帕子,不知李氏到底会怎么回答。
李纨愣了一下,点头道:“那就先多谢了。”
竟然是这样的回答吗?直接拒了后头再说下去的可能。
罗二太太的脸都青了,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都是乡里乡亲的,应当应份的事,也值当着您谢。”
嘴里说的好听,心里已经火辣辣烧了起来。一个被夺爵抄家的世家之子,还当是凤凰蛋宝贝着呢。自家哪点就配不上你家的儿子了,实在是欺人太甚。
若是一开始就遇着这事,罗二太太可能也不会有多愤怒,可是刚经过了王家一事,一天天积攒起来的怒气一直憋到今天,直接被李纨给点着了。
到了外头,她再没脸皮跟在李纨后头,寻了个借口更衣,让大弟媳妇也就是赵家的大奶奶去陪着李氏。
罗二太太去寻了自家亲娘说话,赵家老太太见女儿这般模样,就知道事情没有成。
赶紧劝她,“你可别写在脸上,是想叫人都猜个正着呢。我本来就觉得不是一门好亲,偏你愿意,我倒是觉得,不成最好。若真成了,即没国公府的爵位,又要讲国公府的规矩,那才是吃亏呢。”
抄家夺爵,想想都觉得心悸,谁知道皇上会不会忽然变脸又算一笔后帐,总归是有隐忧。赵家老太太是一万个不赞成的,见李纨婉拒反而觉得松一口气。
“女儿,女儿就是噎不下这口气。”罗二太太的眼眶都红了。
“你呀,就是太顺风顺水了,这算什么呀,别人不愿意你硬塞过去,最后吃亏的还不是小五。”
“外头是谁……”屋里的人都被老太太赶了出去,却听到外头有动静,扬声问道。
“是我,娘,您的参茶好了,给您端来了。”三儿媳妇白惜端着一杯参茶进来,看到罗二太太,笑道:“哟,不知道大姑姐在,我再去给你端一杯来。”
“不用了,我也该出去了,小五没我看着,别玩的疯了。”罗二太太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老太太屋里出来,白惜嘴角噙着冷笑,轻呸道:“运气倒是不错,谁找了贾兰那个短命鬼才是真倒霉。”
说着头一昂,朝着贾茁的方向走了过去。王天作可是个人物,以后是要高升的,这辈子兜兜转转许多事都不一样了,但贾茁还是和王天作订了亲,倒是可以结交一二。
至于青儿,白惜放在嘴里嚼了嚼,不知道这辈子,她是不是还会嫁给李宏。
至于自己,摆脱掉了刘家的老大,虽然她想等,父母却不肯,她也怕等不到当李宏的正妻,反而耽误了自己的年华。搜肠刮肚记得赵家的老三,似乎献过军饷,被赐了个小官。仗着人聪明在官场爬的很快,就连现在的姐夫以后也要仰仗他。
她想的头痛,不由按了按太阳穴。可惜上辈子她只是李宏院子里的一个妾室,一个嫁过了死了夫婿,靠着自己聪明爬上李宏的床,抬进去的妾室。被拘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哪里知道多少外头的事。
想到青儿,白惜抽了抽面皮,心想,上辈子的主母这辈子给她当绣工,心里还真是痛快呢。
“小茁姑娘,青儿呢,我还想叫她给我再绣一副帐子呢,百子千孙图的,不知道能不能帮我调个色,我喜欢鲜嫩些的颜色。”
贾茁有些诧异的看看白惜,再看看其他转过目光的太太小姐们,笑出了声,“看三奶奶说的,我们家青儿又不是绣工,不接绣活的。若不是当时您新嫁过来不知情,直接开了口我们不好拒绝,也不会让青儿收下。”
白惜看到贾茁的目光冷冷的,便知自己过了头,赶紧赔笑道:“看我,该打该打,是我说错了话。”
青儿正和一群少女在一处欣赏牡丹花,这话说完,身边的姑娘家都拿奇怪的眼神看她,好像生生降了一等似的,叫她咬紧了嘴唇,心里不痛快极了。
刘氏在远处和几个刚认识的太太说话,半点没留意这边的情形。
贾茁看白惜服了软,也淡淡笑道,“咱们两家的缘份从刘家村一直延续到万念县城,这点子事,也谈得上对错吗?三奶奶多礼了。”
刘家村的什么事,有人知情有人不知情,众人的眼神乱飞,杀人案明显比青儿做不做绣活要有谈资的多。就是几个姑娘家,也有人轻扯了青儿的袖子,“你是不是认得刘家村杀人的那家人,他们平素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可吓人了。”
青儿抿了嘴笑,“才不是呢,他们家……”
几句闲话,瞬间惊的小姑娘们一惊一乍,早将刚才绣工的事忘到了脑后。
白惜再一次诧异了,她上一世的印象中,贾茁虽然嫁的很好,可是身体一直很差,一年倒有半年在养病。听说胆子也小,外头有点动静就能吓到她。上两回打交道,她已经觉得奇怪了,可上一世的印象太深,一时半会儿还没扭转过来。
这会儿才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不同,这一世的贾茁和上一世,完全就象两个人。白里透红的脸蛋,笔挺的腰背,半点看不出病弱之症。说话这般厉害,哪里看得出来上一世是个有着病西施外号的人呢。
吴妍当了和事佬,“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是靠一手绣活攒了银子当盘缠,才能在年景不好的时候,带着我过来投奔亲戚。人这一辈子啊,长着呢,谁能想得到十年前河边的洗衣妇如今是一品夫人呢。我母亲常说,女人这辈子,靠得住男人是命好,靠不住男人自己也不能倒下,你倒下了倒是没事了,儿女却要去靠谁。”
十年前的洗衣妇,说的就是当朝一品大员的母亲,当年家境贫寒,为了养活几个儿女,在外头替人洗衣。这可是皇上都表彰过的洗衣妇,谁不敬佩,谁敢瞧不起。
在场的人都不是豪门世家,大多只是万念县城略有家产的殷实人家,谁家还没个吃过苦受过罪的发家史,推己及人顿时觉得就是干点绣活补贴家用又算得了什么呢。
贾茁感激的在吴妍手背上捏了捏,发现自己还真应该向她好好学学。自己虽然用刘家村一事,转移了别人的关注点,暗中将白惜贬了一顿,可哪里有吴妍这一招的效果好。
直接拔升了高度,叫人完全升不起轻视之意,反倒成了令人佩服之举。
“对了,你还没有见过我家大姐姐吧。”吴妍随便找了个借口,带着贾茁到了李纨坐的地方。
“见过夫人。”贾茁对李纨福身一礼,特意隐去了贾字,只称夫人。
李纨指了旁边的位置,“你们快坐下,看看这盆绿玲珑,听说今早才开,实在是惹人喜爱。”
“我还以为大姐姐只爱玉米,不爱花啊朵的,早知道,便搬些花草过去东府了。”吴妍笑着抬手帮她倒了杯茶。
“花啊朵的,我只喜欢在别人家里看看,自己家倒更愿意种些粮食,一来锻炼筋骨,二来知晓一些民生之物,省得叫人哄了去。”李纨半是玩笑,端了茶,看着贾茁,却越看越心惊。
有心想试探一二,可碍于吴妍在身边,又是在别人家里,她便压下了这个想法。只抛了一个话头,“听说多罗是你自己种的,我家里有一盆,长的不太好,倒想请你去瞧瞧。”
贾茁抿了嘴一笑,“夫人有吩咐,我改天便去瞧瞧。”
吴妍有些摸不着头脑,多罗长的怎么样,没人比她更清楚了。情知这是李纨的借口,也不说破,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到了午后,众人纷纷告辞,有人来接的,也有马车一直停在外头等的,只见王天作驾了骡车过来,接上他们三个人回去。
李纨出门上车,远远瞧见一眼,知道小户人家,自己驾车也是难免的,可仍是心中酸楚。巧姐真的要嫁个这样的人吗?再是低嫁至少也要找一户衣食不愁的人家啊。
等回去,脸上便显出郁色来。得了消息过来的贾兰一见母亲的脸色,便蹙了眉,“儿子是觉得多走动走动,也许娘会开心些,可若是不开心,以后这些贴子便都回了吧。”
“不是那么回事。”李纨看着儿子,心里十分欣慰,“都敢叫我一个孀居妇人上门坐客了,哪里还会给我脸色看。是我今儿瞧见了一个人,王家收养的一个养女,订给了他们家的儿子王天作,你知道这个事吗?”
贾兰张了张嘴,知道不承认也没用,母亲会问,就是心里肯定了她的身份。
沮丧的低了头,“这事,儿子是有听闻……”
“是有听闻,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李纨一脸的不赞同,如果儿子早些说,她至少能想办法不让她定下这门亲事,可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娘,我们呆在李家,外头有些事,李家人不说,我们根本不得而知……”贾兰看着娘亲,缓缓说道。
李纨的眼睛越瞪越大,手捂住胸口,“忠顺亲王,贾蓉,贾芹,王仁他们,他们怎么会,他们怎么敢,巧姐可是他们的,他们的……”
亲外甥女,亲哥哥又怎么样,这一切在他们眼里,都抵不过五千两银子亲。
“她的名字是自己取的,很坚决的和贾家撇清了关系,娘就算知道,也无须……无须相认。”贾兰叹道。
“我明白,我明白……”李纨心里难受,又摸到了绕到腕上的佛珠,取下来,一声声念起了佛号。
隔了几日,贾茁带着青儿上了李家东府的大门,她知道李纨这是看出端倪来了,想来贾兰自会跟她说清楚。
李纨看贾茁带了青儿一起上门,就知道她是真的不会和贾家的人相认了。叫他俩坐下,摆了茶点,又叫丫鬟上了酥酪给他们吃。
贾茁还是第一回吃酥酪,奶制品因为没有合适的保存手段加上产量也小,不是一般小老百姓能吃得上的东西。
拿勺子尝了一口,很浓郁的奶味,跟她在另一个时空吃的双皮奶,有异曲同功之妙。
青儿吃几口便要看一眼贾茁,生怕自己吃的太快不文雅,惹得人笑话。小丫头自从去了一趟赵家,原本只在心里朦朦胧胧有点印象的阶级观念,一下子放大清晰无比的出现在面前,叫她即郁闷又新奇,还患得患失了好几天。
“咱们还是第一回吃酥酪,原来是这个味儿。”贾茁吃了一半,看李纨在看她,便停了勺子与她说话。
李纨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拼命忍住了,“你们若是喜欢,就常来我这儿玩,我一个人在家,也想有人作伴说说话呢。别的没有,一碗酥酪还是有的。”
“多谢夫人抬爱,咱们有空定来叨扰夫人。”贾茁笑嘻嘻的说着,一听就知道是敷衍的话。
李纨自嘲的一笑,“我那日见你,便觉得象我的一个故人,知道你定了亲,就想着给你添妆。”
说着一招手,一个丫鬟捧了一只匣子过来,打开一看,一支红珊瑚的凤尾簪,落入他们眼中。
“不可,这太贵重了。”凤头口衔珍珠,凤尾上镶着大块的红珊瑚,贾茁吓了一跳,赶紧推拒。
“我那个故人,只留下了一个女儿,如果,如果我还能再见到,也有你这般大了。”李纨眼眶含泪,活着的时候,看谁都有缺点,真等人不在了,便只记得好处了。
凤姐就是在外头有千般错万般错,也拿她的命抵了,可是对家里的姐妹妯娌,她只有十分好,现在也成了千好万好。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看着贾茁更是怜惜不已。
贾茁只好收下,李纨又送了一只镯子给青儿戴。姐妹俩陪着李纨说了半天的话,这才告辞归家。
本来这是件小事,认识的人知道了也没什么可联想的。但搁在罗二太太眼里,就完全不一样了。
“老爷,他们家这是想干什么,给儿子配个童养媳也就算了,还想把女儿嫁给贾兰,也不看看自己的泥腿子洗干净了没有。”二太太气的跟自家老爷发脾气。
“好了,你管人家想干什么,连我们家小五都不要,还真能看得中王家,想了也白想。”二老爷也觉得可惜,但李氏不接话,他们也没有上赶子嫁女儿的道理,只得罢了。
二太太在丈夫这里得不到回应,干脆回娘家抱怨了一通。
抱怨当然是希望听到的人越多越好,于是三个弟媳妇都成了她的听众。听到王家的女儿还得了李纨一只镯子的事,白惜不由眼里放光。
耳朵边上听着大姑姐的絮叨,“巴巴的上门去,这是好人家的姑娘干的事吗?”
心思已经飘的远了,王青儿这辈子如果能嫁给贾兰,岂不是两全其美。到时候做了寡妇,才真叫出了一口心中恶气呢,比让她做点绣工有意思多了。
“我怎么觉得是件好事呢。”白惜悠悠开口道。
“怎么就是好事了,王家的姑娘也配。”罗二太太忿忿看着最小的弟媳,恨声道。
白惜慢腾腾道:“她谁也瞧不中,然后千挑万选,选了不识字的儿媳妇,岂不是挺好。”
若有深意的看着大姑姐一笑,笑的罗二太太会过意来,抚掌大笑,“妙,真是妙啊,若是这样,还真是一件好事。”
虽然还是婉惜那么好的女婿人选,但白惜的话总算叫她的心情好了些,高高兴兴吃了茶,被三个弟媳妇簇拥着送出了门。
白惜捏了捏手腕,心里想着怎么才能促成这件事呢。
王家的热闹刚过去不久,又开始轮到马家的热闹了。马周和李宏两个孩子都到了年纪,再加上马蒙身家不菲,又在万念县城交友广阔,许多人家都生出结亲的念头。
可马蒙一摊手,一副对不住大家的模样,自家儿子早就定了亲,若不是对方姑娘家要守孝,今年就要准备迎娶之事了。
亲的这个定了亲也就算了,亲戚家这个呢,若是也定了亲,早该投奔岳家去了,怎么会投奔个这样远的亲戚。
于是马蒙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说他心气儿高,一心想赚了钱自立门户再娶亲。这倒也说的过去,可这样一来,免不了要跟他过苦日子,上门的人自然就少了。
倒有几家招赘的上门,可不用李宏自己拒绝,马家已经替他拒了。
随着夏日的到来,贾兰进入了紧张的备考,推了一切应酬,只闭门读书。
这个时候,东府有客人到了。李纨看着自己的弟媳带着一串孩子,不由愣在当场。
“唉呀呀大姐,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家里这个病了那个怀了,忙的一乱糟,我只好带了几个小的过来躲躲清闲。也省得他们扰的病人不安生,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打扰到兰哥的。”
四弟媳妇柳氏极有子女缘,生了二男二女四个孩子,庶出的还有一男二女,一共七个。她一来,就带了七个孩子过来,实在是壮观。
李纨气苦也只能笑脸相迎,东府本就是李家的老宅,她一个出嫁女能来住,人家正经儿媳妇还不能来了不成。
“看你说的什么话,你带着孩子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正嫌这个院子里冷清,也没人作伴,可不就把你们盼来了。不过,到底是谁病了。”
肯定不是父母,不然她当儿媳妇的怎么可能离开。
果然柳氏说道:“是二哥病了,需要静养,五弟妹又怀上了,这一胎怀的不安稳,也说要静养。我一想,这不就是说给我听的吗?家里就数我的孩子最多,年纪又小。只好我避出来,等他们好些了我再回去。”
“那我得要兰哥回去看看,给他舅舅请安才是。”李纨一听父母没事,她又说的轻描淡写,估摸着并不严重。
“可别麻烦兰哥,让他专心备考才是正经事。”柳氏笑的和煦,仿佛不知道自己带着七个孩子过来,也是打扰一样。
家中长辈来了,贾兰自然要出来相迎,李纨替他们安置院子,打扫布置都需要人拿主意。柳氏没有提前送信,李纨半点不知情,从头安排起来,一时忙的团团转。
幸好设宴是在西府,不用李纨张罗,一家人过去西府。那边的老太爷老太太倒是极稀罕几个孩子,听得吵闹也乐呵呵的,还让容哥媳妇多抱抱柳氏最小的那个嫡子。急着抱孙子的心情溢于言表,将吴妍臊了个脸通红。
终于等到了掌灯时分,李纨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同贾兰说话。
“你到庄子上去住几天吧,若不是你外祖父不许我们搬出去,我何必要住在这里。”李纨叹气,为了躲他们出来,结果还是没有躲过去。
“外祖母不知道他们要来吗?”贾兰没有直接回李纨的话,反而问道。
李纨一惊,她只顾着烦恼,却忘了儿媳妇带着孩子出远门,若没有婆婆的首肯,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行的。
“母亲不可能……”这么做三个字被李纨吞回了肚子里,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她承不承认,都是事实。
“儿子没有关系的,明天我回金陵一趟,给二舅请个安再回来。”他不知道便罢了,若知道了不回去,少不得关键时候被人踩上一脚,指他德行有亏。
李纨也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我让人给你准备些药材,早去早回。”
“母亲,学问不在临阵磨枪,全靠平日积累。自儿子记事以来,便受名师指点,苦读不缀直到今日。无论发生什么事,儿子都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办到,绝不负母亲这么多年来的辛劳。”
“兰哥……”李纨听了儿子这一番剖白,捂了眼睛,眼泪还是顺着指缝一颗颗的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