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只当是贾茁被王家人控制了,一把抓住贾茁的手,“你别怕,有哥哥在,跟我走,我看谁敢拦。”
“你娘,应该不知道吧。”贾茁承认,贾兰的一句哥哥,让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感动。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她抽出自己的手,看到贾兰的脸色急转而下。
显然,这句话,触到了他的痛处。
“我叫贾茁,和荣国府没有任何的关系。这位公子,就算你不明白为什么,但你总该懂,如果有些事已经选择了袖手旁观,那就最好一直这么选择下去。”
贾茁不怪李纨,她有什么立场怪呢,就是真正的巧姐,也没有立场去怪她。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能护得自己和儿子的周全已是不易。她没有那个能力,更不敢冒着将娘家拖下水的危险去伸手。
这些,贾茁都能理解,她想,就算是老太太在世,也只会感谢她将贾兰带出贾家的泥潭,还将他培养的这么好。李纨没有义务去为贾家做什么,更没有义务去为贾家牺牲自己。
可是,也仅仅限于理解。
她陷于水火之时,面对忠顺亲王的势大,敢问谁不怕呢?可是就有人顶着这份风险和害怕,将她救出水火。
“巧姐……”贾兰后退一步,面露痛苦之色。有些伤口,看似结痂,却从来没有痊愈过。一旦揭开,血水还是会流出来。
“巧姐死了,她被王仁、贾蓉、贾芹卖给忠顺亲王为妾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这位公子,你面前站着的人,叫贾茁,茁是茁壮成长,象野草一样可以在山野里生长的意思。”
贾兰再往后退了一步,他脸上的血色尽褪,贾茁的话将他一直封闭的眼睛和耳朵全部打开了。李家就象一个温室,让他免于接触外头的黑暗,还可以自我催眠,朝廷其实是依律行事,贾家不过是没收财产,按律法诛首恶罢了。
贾茁的话将他虚幻出来的世界直接撕裂,露出丑陋不堪的真面目。一个大家族的覆没,怎么可能没有阴暗的交易,怎么可能没有被欺压无告的凄楚,怎么可能没有人性最卑劣一面的表演。
算了,贾茁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她想了想,又何必呢,恶果不是贾兰种下的。如果他不是有一个好外公,谁知道他们母子如今又该轮落到何方。
“我真的不知道。”贾兰说出口才发现,这句话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更显得他是多么的可笑。
“这就是命运吧,我们只能随波逐流,挣扎着不被淹死。”贾茁指着院门的方向,“我只奉劝你一句,只要你还姓贾,忠顺亲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扼杀你出头的机会。”
这一句是贾茁替巧姐说的,贾兰还记得她这个妹妹,她便替巧姐还这一份情吧。贾兰日后会高中取仕,时逢海疆之乱,他被忠顺亲王暗中做了手脚,被点中出征。表面上看是花团锦簇,实则是烈火烹油,下场惨烈。
贾兰愣住了,看着贾茁,缘自亲情的那份联系,他极肯定面前的人就是巧姐。可是,说这番话的巧姐,和他印象中那个病弱娇贵的妹妹,无论如何都无法重叠到一起。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院门再次被人捶开,李容和王狗儿一前一后进来,青儿看到亲爹脸上的一块乌青,吓的尖叫起来。
“谁干的?”贾茁快步走上前,扶住王狗儿,气的浑身发抖,“叔,是谁干的?”
贾兰上前拱手道:“对不住了……”
“是你,你有什么资格,给我滚出去。”贾茁气的一指大门,大叫道:“滚,听得懂人话吗?”
对贾兰仅剩的那么丁点血脉的联系,丝毫不及和王家共同相处的几年时光,贾茁立刻对贾兰变了脸色。
“不是贾兰,是我,我一时情急,到底你是不是……”李容看到贾兰暗暗朝自己摇头,知道事情大概不如他们之前所料,可是他还是想知道,贾茁到底是不是巧姐。
“你觉得王叔被打是一件小事,小到不值得和我是谁相提并论是吗?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是不是身份卑微的人就活该被你们随便对待,而你们看到身份高贵的人,就自动变成一条狗摇尾乞怜,丑态百出。”
贾茁看着李容,忽然跑到厨房里,众人一时摸不清她想干什么,就见她手里挥着一根烧火用的木柴,对准李容劈头盖脸打过去。
“在我眼里,你就是那条狗,只会咬人的恶狗,滚出我们家。”贾茁下手毫不留情,李容伸手去挡,手臂被木柴敲的生疼。
贾兰想拦又怕伤了贾茁,只好用后背去挡贾茁手里的木柴。哪知贾茁一点也没手软,对准他的后背就打下去。
“小茁,够了,我只是一点皮外伤。”王狗儿几下夺下贾茁手里的木柴,扔到地上。
“快滚,还要我请你们滚吗?”贾茁指着院门,已经看到外头有邻居在探头探脑的张望。
“打扰了,还有,对不住了。”贾兰对王狗儿施了一礼,拖着李容上马就走。
刘姥姥始终看着全程,却一直没有出现,等人走了,才一招手,“青儿去拿药来,贾茁去打水。”
“没啥大事,看着吓人,其实就是推搡的时候碰到的。”王狗儿坐到堂屋里,用贾茁打来的水洗了脸,又取了药油揉在脸上,不在意的说道。
“那也不行,王叔你就一个人,他们人多势众,这不叫推搡,这叫仗着人多欺负人。”
贾茁蹙着眉,她一直提心吊胆,害怕因为自己的身份连累到王家。这么多年过去,都平平安安,没想到,第一回出事,却是因为贾家的亲人。这种感觉,让她郁闷极了。
“算了,人家过得也不容易。”王狗儿说出来,贾茁才知道,前几天接的帮人买小庄子的活计,买家就是李纨。
因为出面的是个婆子,王狗儿一时没有想到李纨的头上,后头事情有了眉目,去府上给买家隔着帘子回报庄子的情况,请买家拿主意的时候,遇上了李容小夫妻俩一块过来。
当时王狗儿也没多想,万念县城就这么大,总会遇上熟人。等回去细想才发现买家住的是李家的东府,再联想到婆子嘴里冒出来的几条有关买家的信息,李纨的名字也就呼之欲出了。
等他再去,不知怎么的,就演变成了贾兰和李容半路截住他追问巧姐是不是就是贾茁。他自然不肯承认,只说他们弄错了,别的却不肯再说。于是贾兰一时激动就骑了马过来王家找贾茁,王狗儿和李容纠缠之后,随后赶了过来。
这头才说完话,那头李家已经叫人送了伤药和一堆补身子的药材过来。
刘姥姥不许贾茁开口,作主收下来,对送东西的婆子道:“回去跟你们家主子说,既然是认错了人,这事也就罢了,到此为止,咱们家不希望在外头听到什么流言流语乱七八糟的话。”
“是,我们家主子特意让老奴过来给姥姥磕个头,以后绝不敢来打扰。”婆子不顾王家人阻拦,硬是磕了头才走。
刘氏和板儿是前后脚进屋的,刘氏接了个活计,有家酒楼要腌酱菜,看中了她的手艺,请了她过去。半个月,有二两银子可以拿,还包一顿午饭,她便乐呵呵的去了。
母子两个都发现了王狗儿脸上的伤,他只说是不小心撞的,刘氏心大,便没有追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晚饭,说的最多的,还是明天要去看县试成绩的放榜。
“咱们一块去。”贾茁对青儿道。
“我要自己找到哥的名字。”青儿有些得意,贾茁教会青儿写自己的名字,还认得全家人的名字,刚学会无时无刻不想显摆一下。
板儿看看青儿,又看看贾茁,总觉得贾茁今天的神色不太对。想到爹娘告诉过他的事,不由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她没有答应。
这么一想,顿时坐不住了,眼睛不时在贾茁身上扫一圈,想要看出来端倪来。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回觉得吃饭的时间太长,想要早点结束。
好容易熬到吃完饭,板儿第一个站起来,“我去后院看看多罗种的怎么样了。”
“这傻孩子,去就去吧,还要特意说一声。”刘氏笑着去收碗。
贾茁抿了嘴笑,板儿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自己,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意思呢。
板儿在后院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恨不得把脚下的泥土磨出一个大坑来,贾茁才姗姗来迟。
“你……”板儿想问她,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又怕她是故意躲着自己。想问她,是不是改变了心意。可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要帮婶婶洗碗,你以为跟你们大老爷们一样,吃完饭就能走啊。”贾茁假意调侃他,果然见板儿讪笑的摸摸自己的头。
“那,那……”怎么办,还是问不出口,板儿口舌发干,就是秦大人考较他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紧张。
“那什么呀那,我从来不知道,贾兰居然是李容的表侄。”这些豪门大族,联姻加联姻,真是亲戚故旧满天下,这样也能扯上关系,简直不敢相信。
板儿这才反应过来,贾茁的脸色有异是因为这件事。
“他们找上门了?”板儿蹙了眉头。
“嗯,已经将他们打发了,他们应该不会胡乱说话的,放心吧。”出卖自己对他们并没有好处,更何况忠顺亲王已经回了潮平府,消息总不至于这么灵通,连万念县城里的一点小事也会注意到吧。
“不过,大越的棉花产地,到底是什么地方?”
对贾茁忽然冒出来的问题,板儿愣了一下,随口道:“棉花比水稻值钱,这十几年来好多地方都改水稻种棉花。齐鲁之地,江南之地,都是棉花高产的地方。特别是江南,是纺织集中之所,改稻易棉之风更盛。”
至于金陵,并不是不能种棉花,是朝廷下旨,金陵周围,要以水稻粮食为主,这才不能种棉花。
板儿不知道贾茁的思维在怎么跳跃,贾茁却是因为今天看到贾兰,想到了未来有可能的海疆之乱,又想到今年的棉花涨价,本来是不相干的事,放在一起看,却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潮平府产棉花吗?”
“当然,他们是产棉的重地。”板儿点点头,又道:“今年潮平府的棉花大量减产,这才导致价格居高不下。”
“为什么会减产?”贾茁一脸疑惑,没有听说大规模的天灾,怎么会减产呢。
“忠顺亲王是这么报的,说是连绵阴雨,导致棉桃的产量大大下降。”板儿的声音越说越小,“你是怀疑……”
“我也不知道我在怀疑什么,我只知道,他说的可能都是假话。”贾茁不懂政治,更不懂军事,只是朦胧觉得,这几件事似乎可以通过某种关联连在一起,可是叫她说为什么,她却一句也答不上来,可能,就是一种直觉吧。
“我写信给元子文,让他问一问?”板儿觉得,既然不清楚,那就调查清楚。
“好。”贾茁点点头,忽然歪头看向板儿,“你急匆匆跑到后院,到底是要跟我说什么?”
“啊,那个,那个……”板儿结巴的半天,才讪讪道:“就是,忽然想见见你。”
“吃饭的时候你见的还能是鬼啊。”贾茁又好气又好笑,伸出手指在他他额头点了一下,嗔怪道。
“嘘,不许乱说。”板儿把手指放在贾茁的嘴唇上,又觉得不妥,赶紧收回来。看贾茁看着他笑,就想到那天晚上,喝醉了酒,大着胆子做下的事,就觉得心跳的厉害极了。
贾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气呼呼的递给他一把工具,“客人定的盆景,是给长辈祝寿用的,让我们直接拼好了送去,王叔带回来的一只海棠色大碗特别适合,由你来做。”
上回跟人订好了瓷器的那人,王狗驾车去了两回,不再要小件的东西,只收大碗大花瓶,可这种东西少,破损不要的就更少了。于是说好,三个月过去一趟,当然,大件的东西给的价格也稍高些。
有一只海棠色的大碗,贾茁极喜欢这个颜色,缺了三分之一,把边缘打磨平了,准备做成一圈一圈梯田的模样,最上一层做成瑶池仙景,下头的几层,模仿仕农工商几个层次,做成场景,意喻着老寿星过的是神仙似的日子,亦或是必能成仙,总之是个好意头。
掌柜的还送了好多盆景里用得上的小物件,丁点大的小人,指头盖大小的亭子,牛羊马还有小桥等等。这会儿一看,倒是全能用得上。
板儿熟练的用土筑起基地,贾茁帮他递工具,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默契。
刘姥姥原本想和贾茁谈白天没有说完的话题,看到两个人的背影,只管抿了嘴笑,没有打扰,转身离开。
李家也有人在擦药,吴妍帮李容擦上药油,使劲揉着胳膊,“伤的这么重还要瞒着祖父,你是不是又在外头撞祸了。”
“没有,让你给贾兰送去的药油送了吗?避着点人,别让大姐看到。”
“派了小厮过去,说是你写的试题,让他批改。然后到书房里擦的药,小厮回报说是看着吓人,但没伤到骨头。”
“辛苦你了。”李容没想到吴妍做事这么周到,一走神,正被揉到痛处,“嗷”的一嗓子就叫了出来。
“是不是月例银子花光了,我给你拿上一百两,不够的话……”
“你以为我跟贾兰是吃霸王餐被人的打的吗?爷才不要你的银子。”李容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女人把他当成什么人了,他李容就是一文钱没带,吃个饭也不至于被人打好吗?他这张脸,还是能刷一刷的。
“你爹,我是说,我那个岳父大人没了的时候,你和你娘的落差是不是特别大。”李容不知为何,提到了从未谋面的吴父。
吴妍心想,他死了我和母亲才是解脱呢。但她嘴里却说道:“那是自然,就跟天塌下来了一样,日子一下子就天翻地覆了。”
“唉。”李容不知想到了什么,长叹了一口气。
“爷在外头认识了什么人?若是喜欢抬回来就是了,可别在外头留下把柄。”吴妍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搓揉,药油要揉的发热了,淤青才能散得快。
“没有的事,爷是那种人吗?”李容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竟将贾茁的事放到一边,专心问起吴妍。
“我是调戏丫鬟了,还是没听你安排乱收通房了,爷在外头连花酒都不喝,怎么就是那种人了。”
吴妍轻笑,“夫君一向洁身自好,是妾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还差不多。”李容满意了,点完头才发现,自己竟然和她聊了这么久,这在之前简直是不敢想像的事。
李纨送了宵夜到儿子的书房,“娘知道你用功,可也不能把身子熬坏了。这里清静,以后咱们娘俩啊,就在这里过日子。隔壁有亲戚,合的来就多走动,合不来就远着,两厢便宜,你说好不好。”
“好,儿子也觉得这里不错。”贾茁上前接过李纨手里的托盘,里头是她亲手熬的鸡汤。
李纨抽了抽鼻子,脸色一变,“兰儿,你有事瞒着娘。”
贾兰这才懊恼,自己怎么忘了身上有药油的味道呢。讪讪道:“下午和容叔叔出去,不小心擦了一下而已。”
“娘说了多少遍了,在外头一定要小心些。”李纨看着儿子喝完汤,这才收拾东西走了。
叫身边的婆子进来,“下午到底出了什么事?”
婆子犹豫了一下,有些事是瞒上不瞒下的,别看叔侄俩自以为瞒得紧,其实下人谁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人家一个黄花闺女打起来了呢。
“那个中人家的闺女,这怎么可能,兰儿才来了几天。”在李纨的眼里,她的儿子当然是最好的。之前因为贾家一事,已经害得贾兰的婚事受阻,她之所以带着儿子到万念县城,也是逃避娘家弟媳妇拿贾兰的婚事当算计的筹码。
她是不愿意将就的,干脆让儿子一心科举,只要取中入仕,凭她儿子的样貌教养,还怕找不到淑媛相配。今天听婆子说什么中人的闺女,顿时大吃一惊。
“听说这闺女之前就和容少爷纠缠不清,有下人见过,说是长的极标致。”婆子将听来的话过滤一番,捡能听说给李纨听道。
“叫什么名字?”李纨已经蹙了眉头,心里直叫晦气。
“听说是姓贾名茁,是王家岳母的一个远房姐妹的孩子,送来给他们养的。王家还有个儿子,比这姑娘家大个三岁。”婆子回道。
“这是什么人品,王家也不管管。”李纨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普通人的日子能过的多好,肯多养一个姑娘家,打的不就是将来给儿子当媳妇的主意吗?连彩礼都省了,多划算。
“大家也纳闷呢,王家可真是阖家把这小姑娘当亲生的供养着,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路数。”在外人看来,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姑娘,养着你就不错了,谁还真的拿你当回事啊。王家的行为,在这些下人的眼里不是宽厚,反倒是异类了。
“要不要,把这事跟容大奶奶说一声,毕竟咱们是外来的。”婆子出主意道。
“先看看吧,容哥媳妇倒是个好的,没准她早知道了,看看她怎么处置再说吧。”李纨歪头看着外头,“好大一片空地,空着可惜了,叫人来种上,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夫人是说玉米吗?也不知道时间来不来得及,叫人先来把地犁出来吧。容大奶奶不是送了一盆多罗,看着怪招人爱的,要不要先摆到您屋里。”
“好归好,终究只是个玩物,等父亲母亲过来了,摆到他们屋里赏玩吧。”
“是,老奴记下了。”婆子应声福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