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个时辰。
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权贵差不多就都到了。
一时间,曲江池贵气逼人。
此时此刻,昔日的破煤窑,高朋满座,不是当朝国公,就是大唐猛将。
不是当朝宰相,就是当世名儒。
可以当得起一句星光灿烂。看书溂
要是谁敢在这里扔一枚炸弹,罗云生敢保准,明天大唐帝国就得瘫痪。
大唐帝国可以没有李世民,但是绝对不能没有眼前这帮人。
当然,大家都来此地,并不是罗云生面子大。
而是芙蓉园风景如画,不论是哪个冤大头花了钱,大家都肯来。
而且中秋佳节,这些老兄弟,老袍泽,老同僚本身就有意思聚一聚,喝点小酒,在外面干点浪荡事,总比在家里胡作非为要强。
恰好罗云生请客,这小子在勋贵圈里又名声不错,大家便一起给了这个面子,借机聚在了一起。
搁在平时,可不敢这么玩。
李世民虽然开明,但是那么多功臣名将聚集在一起,他保不齐还以为大家要造反,派羽林卫来驱逐呢。
人员齐聚,都是相熟的人物,一时间芙蓉园里处处欢声笑语,莺歌漫舞。
园子处处秋色,罗家在园子各处搭了高台,请来的杂耍戏班和歌舞伎在台上卖力地唱作。
台下或多或少聚集了一些权贵家眷,下人们端着美酒瓜果点心如穿花蜜蜂一般,在权贵家眷人群里穿梭不息。
当然,权贵也是分不同的小圈子的。
比如老阴间人长孙无忌,老书呆子孔颖达,长安第一硬汉魏征,这些人就聚在一堆,喝着葡萄酿,看着舞蹈,商讨着国事,偶尔插播一点风月之事,聊的不亦乐乎。
大家伙平日里在朝堂里,你骂我,我骂你,那是工作。
就跟大公司的钉钉群里,整天撕逼,是一个兴致。
真的搁平常,也没啥深仇大恨,毕竟是他们大多数也是跟着李世民发家的新兴权贵,典型的利益共同体,在老贵族倒下之前,他们永远是盟友。
而且,李氏一朝,有着共深层次的战略目标。
那就是建设伟大的天朝上国,四方臣服,大家还是信得,愿意追随的。
大家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关系自然融洽一些。
武将们则完全不一样,少年郎们已经开始撂场子摔跤了,老将们也开始嚣张咆哮。
尤其是程咬金这厮。
一把年纪了,嗓门还特别大,罗云生离着老远,都能听见他粗鄙的骂娘的声音。
如此文雅的环境之中,有他们的存在,确实大煞风景。
让罗云生以为自己穿越错了时空,一不小心来到了瓦岗寨,遇到了昔日的混世魔王。
玉儿摇曳着小身子板,与各家贵妇们凑在一堆聊天。
罗云生站在人群之中犹豫了半天,忽视了魏征的招手,最终决定走进武将的圈子。
那帮文人太过于雅了。
甚至于让罗云生觉得他们患了雅病。
刚才他都听见魏征喝了点小酒,开始作诗了。
说实话,他的谏太宗十思疏写的确实不错,但是这种即兴之作,确实一般。
而且,自古文人相轻,他的诗作得差劲会被人笑,作得好,又会被人记恨,想来想去,还是不跟他们凑一起了。
相比之下,混武将堆里便舒坦多了,不需要作诗,也不需要讲究太多的礼仪。
听老将们吹牛皮说说当年沙场以一敌十敌百的,不管是真是假,听起来也能让自己热血沸腾一下。
于是罗云生脚步一抬,果断朝武将堆里走去。
诚实的说,罗云生觉得自己比较喜欢跟老将们打交道。
虽然老将们比较粗俗,而且脾气都不算太好,不管高兴还是生气,动辄非打即骂,不过罗云生还是喜欢凑在老将堆里。
因为程咬金这些老将很直爽,虽然他们个个都混成了老人精,一个个老奸巨猾的,但却从未算计过罗云生。
相反,罗云生这些年无论在长安还是西域,都受到老将们诸多照拂,明里暗里都有老将们的双手在背后托着他,哪怕程咬金那位处处占罗云生便宜,一张嘴敲诈他几千緍的老流氓,也是没少给好处的。
如此情分,如此恩义,于情于理,罗云生都会不自觉地往老将那里靠拢。
他很清楚,这辈子哪怕爵至国公,自己与武将们的来往只会越来越深。
所以罗云生在文臣武将两堆人群里几乎未做任何犹豫,抬腿便朝程咬金那里走去。
走了两步,罗云生情不自禁回头,见玉儿在不远处与权贵家眷们聊得正欢。
说是“正欢”,也只是家眷们正欢,毕竟今日的游园,罗家是真正的主人,况且家眷们出门前大抵也被各家的家主叮嘱过了。
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靠自己亲手立下的功劳裂土封侯,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便有如此成就,罗家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哪怕只是眼下,罗家便已不知不觉悄悄迈入了真正的权贵圈子,虽比不上崔家郑家这些老牌的千年世家门阀,但假以时日,必然与程家长孙家这些新兴门阀不相上下。
所以对罗家的人,必然要客气一些的,这也是权贵家眷们与玉儿“相谈甚欢”的根本原因。
家眷们大多是各家家主的正室原配。
今日是正式的场合,那些当妾室的可没资格在这个园子里露脸,眼下这些原配们大多都是中年妇人,虽说一身贵气。
但无可否认有些人老珠黄,那些妇人大多都是中年时才凭夫而贵加封的诰命,像玉儿这样年轻而绝色又有诰命在身的女子还是很少见的,所以玉儿站在贵妇人群里如同鹤立鸡群般显眼,罗云生一眼便看到了她。
玉儿的神情有点局促。
罗云生远远能看得出她的紧张和不适应。
身份有了,站在贵妇人群里比谁都不差,可玉儿终究是低下的出身,能面对面与各家权贵家眷们平等聊天,以前看来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玉儿毕竟年轻,对这样的场面缺少掌控,显然非常的沉默寡言,只是脸上仍挂着微笑,不至于得罪人。
见自家婆姨如此局促。
罗云生有心去给她解解围,然而转念一想,罗家终究已是高门大户,今日这样的场合,往后每年不知有多少,玉儿既然受封,是他的夫人,只能靠她自己去适应新的身份和地位,这种时候若靠夫君来解围,舒缓她的紧张,未免教人看轻。
反而得不偿失。
思虑过后,罗云生还是决定不过去了。
转过头再朝园门处看了一眼,园门内外空无一人,罗云生不由有些奇怪。
武媚娘说好了来参加游园的。此时已近午时却仍不见人影,难道她生了怯意,反悔变卦了?
不来也好,罗云生还真担心两个女人斗起来难看,虽说武媚娘和玉儿的性子都是温婉柔弱那一类,但是情敌相见恐怕没有理智可言。
老将们五六人凑在一起,还在吹牛皮,闲话当年攻城拔寨时,老夫多少将士破了多少城池,老夫万马军中如何轻描淡写将敌酋的首级摘了当球玩。
那个球我是怎么玩的云云,总之各种夸大各种超脱于现实,罗云生远远听到便觉得自己再次穿越了时空到了仙侠修真位面,这群老杀才已不是人,而是仙,而且个个都是无形无色取人性命于千里之外的仙。
“呸!就你个老匹夫,征突厥那年你还单人单骑冲颉利可汗的亲卫阵?
越老越不要脸了,那年突厥的主力是卫公正面相抗,老夫不才,领军守碛口,出云中,牵制突厥侧翼,江夏郡王出灵州,与老薛所部自后路合围包抄,这才平灭突厥,活擒颉利可汗,程老匹夫你说说,这里面有你什么事?这话你也就在我们几个老伙计面前说说,传出去教人笑掉大牙……”
罗云生走过去时,尉迟敬德正在吐槽,吐槽的对象正是程咬金。
尉迟敬德平日不多话,看起来是一员“风度翩翩”的黑将,但吐槽时的样子很……不好形容,有点欠抽。
“还单人单骑冲亲卫阵,亏你领军多年,知道啥叫‘亲卫阵’么?
一军主帅身边的亲卫个个都是身手超凡,且甘愿为主帅赴死的死士,一人之勇可当千军,就你那两把破斧子,还冲亲卫阵,还把颉利可汗吓得落荒而逃,转奔碛口,才教老夫拣了便宜,要脸不?啊?老夫只问你,你要脸不?”
罗云生看不下去了,尉迟敬德这番话难听是小事,更难看的是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光看表情就让人心里很不爽,那是极度蔑视与极度嘲讽,特别是斜着眼,看程咬金的目光,那目光分明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坨屎,嫌弃到极点。
罗云生暗叹口气,他不是挑事的人,只是这表情……
换了被吐槽的对象是他,他绝对不能忍。
程咬金的脾气涵养比罗云生差多了,很显然,他更忍不了。
果然,尉迟敬德说完,旁边秦琼等几位老将不怀好意的放声大笑,程咬金的脸皮终于挂不住了,脸孔迅速涨红起来。
“尉迟老匹夫,敢与老夫一战否?且让你个老杂碎看看,看老夫有没有单骑冲亲卫阵之勇!”程咬金怒了。嘶哑着声音吼道。
尉迟敬德冷笑:“程老匹夫,当老夫惧你不成?可敢动兵器?老夫很早就想领教你那两把破斧子了,一直奇怪天上的神仙多闲得慌,为了你特意下凡一遭。授你一套斧法,来来回回也就那三招,多无聊的神仙才干得出这种事……”
罗云生又叹了口气,这位李老将军领兵打仗的本事如何他不知道,但挖苦讽刺的口才却是绝顶的高。这话说出口,不打都不成了。
果然,程咬金怒极而笑,嘿嘿怪笑几声,空气中顿时弥漫一股滔天的杀意,紧接着,程咬金忽然出手,砂钵大的拳头朝尉迟敬德脸上招呼而去,尉迟敬德往后退了一步,不慌不忙避过这一拳。
然后再一拳击向程咬金的肋下三寸要害……
说翻脸就翻脸,刚才一团和气吹牛皮的美好和谐画面瞬间飞沙走石,日月无光。
罗云生急了,今日游园,罗家可是主人,若两位老将打出什么好歹,他心里过意不去,于是急忙跑到秦琼身边,小心地道:“秦伯伯,咋真动手呢?伤了和气不好吧?您赶紧劝劝?”
秦琼笑呵呵地看着场中二将相斗。
一丝担心的表情都看不到,嘴里淡淡地道:“劝个屁,二人火气正大,老夫若中间插一手。搞得里外不是人,那时这俩老杀才只怕会把一肚子火气全冲老夫来了,劝?呵呵,当老夫傻么?”
说着秦琼忽然露出愤愤之色,恶声道:“让尉迟狠狠揍程老匹夫一顿正合我意,拿了我家的宝贝还到处显摆。故意气老夫,不要脸的货,该揍!”
从这句话里,罗云生听出了两个意思,一,程咬金果然人见人憎,名声虽然不至于比一坨屎还臭,至少也是过街老鼠级别的,人人喊打。
二,秦琼的气量显然也不大,以后可不敢再摸他家东西了……
场地正中,程咬金与尉迟敬德鏖战正酣。
这下好了,中秋游园该改名了,叫中秋擂台赛算了。
二位老将闹出的动静不小,很快吸引了文臣和家眷两堆人群的注意。
奇怪的是,所有人对两位老将的厮斗见怪不怪的模样,淡淡一笑过后,非常淡定的回过头来,继续刚才未尽的话题,长孙无忌和魏征还笑骂了两句“为老不尊的老杀才”,然后继续商讨黄河修堤拨付银粮的国事……
罗云生终于看懂了。
像今日这种冲突厮斗事件恐怕经常发生,而且频率还不小,所有人已经司空见惯,波澜不惊了。
不仅如此,文臣们看老将厮斗的眼神还很特别,就像是一群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看校园不良少年小混混打群架,非常的……幸灾乐祸?
罗云生犹豫了一下,索性决定袖手旁观,大家都不急,他急什么?
打出脑浆子也不关他的事。
罗云生心大,决定不管不问以后,居然真的看起了热闹,对两位老将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围观,不仅如此,对二位老将的招数还津津有味的品头论足。
哎呀,这招面目全非脚好卑鄙,尉迟将军的脸上貌似多了一个鞋印,哎呀,这一招狮子偷桃偷得妙,最好把程老流氓变成程大婶,看他以后还有没有兴趣大街上干坏事……
二人的武力值似乎旗鼓相当,谁也占不了便宜,打了半天仍是两败俱伤的结果,各自挨了对方不少拳脚,打了一炷香时辰后,二人已见疲态。
忽然,程咬金大笑三声:“哈哈,痛快!有日子没这么舒坦了!尉迟老匹夫,你我各自奈何不了彼此,改日再战如何?”
尉迟敬德也豪态勃发,大笑道:“好,下次再教训你便是!”
于是二人收手,同时往外一跳,一场龙争虎斗结束,令罗云生吃惊的是,程咬金和尉迟敬德各自鼻青脸肿,居然互相勾肩搭背走回来了,二人神态亲密得马上就要烧黄纸斩鸡头拜把子的架势,仿佛刚才打得你死我活的情景与他们毫无关系一般。
男人嘛,不像女人那么斤斤计较,敢爱敢恨敢打架,一言不合,血溅五步,打完了就打完了,继续论交情,方才的不快和怒意算是一笔勾销了……
道理罗云生都懂,可是……这画风变得未免太快了吧?说好了打出脑浆子来的呢?
罗云生呆怔看着亲密得不行的二人,二人愈发亲密了,互相勾搭着,表情似乎……有点甜蜜?再发展下去还不知道他们会当众干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举动,罗云生依稀可见天空远远飘来一个大写的“污”字……
啪!
罗云生发愣时,屁股被人踹了一脚。
“发啥愣,叫人端酒来,没个礼数,打了半天渴死老夫了!嗯?罗家娃子,你那是什么眼神?信不信老夫今就把你挂在园子门口的旗杆上?”程咬金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很危险的信号。
“信!来人,上酒!”
刚才打得轰轰烈烈,停了手以后云淡风轻,一帮老杀才居然开始聊起了正经话题。
罗云生发现自己很难跟上老将们的节奏,有种被与时俱进的时代抛弃的惶然。
“听说老侯班师回朝了,这一次倒教他出了一回风头,四万大军长驱直入,横扫西域无敌手,据说西域三十六小国因此一战,往长安派遣使节,愿尊我大唐为宗主的国主不小二十,啧啧,大唐的西面算是清扫干净了,看以后哪个宵小敢于大唐龇牙。”程咬金捋须哈哈笑道。
秦琼冷冷瞥了他一眼,见程咬金脸上青一块肿一块,顿觉分外解恨,眼中的冷意消散许多,只是语气还是不怎么客气。
“出风头?呵呵,程老匹夫你眼瞎了?老侯回长安后你以为他真出得了风头?多半要蹲大理寺大狱,横扫西域的功劳也会被抹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等着看吧,这次不仅是老侯遭殃,西征大军里的许多将领恐怕还会人头落地,长安城又快不安生了。”秦琼叹道。
程咬金和诸老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