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程越的沉默,顾怜似乎猜到了真相,他蹲下身子,握住程越冰冷的双手,笑道:“哎呀,多大点事,地图错就错了,咱们再找路就是了。”
他那个师兄,最擅长杀人不见血,顾怜心知肚明。
这次是他连累了程越,顾怜十分歉疚。
“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
顾怜话尚未说完,程越忽然站起身,他拉起顾怜的手臂,想要原路返回。
“有脚印的,沿着脚印,一定能走回去……”
程越疯了似的快步走着。
顾怜踩在没入脚脖子的雪地上,一步一踉跄,疼得满头大汗。
在入了鬼林的第二日,顾怜的腿疾就已经发作。
不过那时看着一心一意为他谋划的程越,顾怜没有开口说出这件事。
有什么关系呢?
再过六日,他体内的毒药就会发作,到时他就会死。
而程越,会安全离开嘉阳,从此再不入江湖。
如今这种状况是顾怜没有想到的。
“脚印,脚印……”
程越越走越快,倏然,他停下脚步,看着面前白茫茫一片的雪地,彻底崩溃:“怎么可能?脚印呢?”
他明明一直在按照脚印原路返回,为何脚印会突然消失不见?
“阿越!”
顾怜似乎毫不意外。
早在前日夜晚,林中又下了雪。
雁城从不下雪,是以顾怜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很是高兴。
第一次看见时,由于身处嘉阳派,顾怜便是欣喜也不敢表现出来,如今离开令人窒息的嘉阳派,再看到雪景时,顾怜一时没抑制住欣喜的心情,趁着程越在睡梦时,偷偷在雪地里堆了个小雪人。
如今经过两夜,大雪早覆盖了他们的脚印,程越自然找不到。
意识到这点的程越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顾怜强忍着腿上疼痛,俯身抱住程越。
“没关系,阿越,我们一定能走出去。”
当年他们能从梧桐苑那种地狱活下去,这次也一定可以从鬼林中活下来。
在一通发泄后,程越渐渐冷静下来。
他重新拿出地图,仔仔细细在线路不对的地方做好标记,然后道:“我准备了十日的口粮,顾怜,我们已经进来三日,现在只剩下七日时间,如果找不到出去的路……”
如果找不到出去的路,他们很有可能会死在这里。
他的话没有说完,两人却是都懂了其中的意思。
顾怜点了点头,神情也严肃起来。
比起前三日的轻松自在,从此刻起,顾怜和程越都打起精神,全神贯注找寻路线。
但很快顾怜便知道这里为何称为“鬼林”。
不提这灰蒙蒙的天看不清方向,分明是大白天,他们却在原地打转,就算沿着一个方向走,最终也会回到起点。
这分明是“鬼打墙”。
在第五次看到树上缠的黑色丝绒,顾怜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我不行了,再走下去,我就要累死了。”
程越闻言瞪了他一眼。
什么死不死的,也不嫌晦气。
不过也时候休息休息了,程越看着天色,左顾右看,希望能找到一个洞穴藏身。
这么冷的天,若是在这荒天野地过夜,他们不是被冻死就是落入狼腹,尸骨无存。
程越还不想落得这个下场。
好在在日落之前,程越成功找到一个被冰雪覆盖的废弃洞穴。
第四日时,顾怜在林中发现了新的脚印。
“阿越,这里有脚印……”
顾怜欣喜若狂:“说不定有人在此打猎,阿越,我们能出去了……”
他一转身,程越盯着地上那些杂乱的脚印,神情严肃:“这似乎……是官靴……”
鬼林中怎么会出现官靴?
没等程越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忽然听到近处有说话声响起。
“这该死的嘉阳派,等我出去,一定把宋子殷和褚平碎尸万段!”
“李大人还是少骂会,保持体力……”
随着两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躲在暗处的顾怜也看清楚了两人的面容。
程越也十分诧异:“是李大人和鲁将军……”
他们两个,居然没被宋子殷抓住,程越十分意外。
顾怜一把拉住想要出去相认的程越,摇了摇头。
程越虽然不解,但还是蹲下身子,耐心等着李在和鲁川离开。
顾怜压低声音:“据我得到的消息,他们两个已经失踪两个月有余,可阿越,这四日你也看到了,这林中没有任何吃食,他们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眼看着那两人走远,顾怜又道:“我听说,他们两个撤退时,带了不少亲随,那些人……”
他意有所指,程越顿时想起往事,惊起一身冷汗。
“畜生!”
程越拉住顾怜,叮嘱道:“从现在开始,你不得离我有一寸远……”
据他所知,李在和鲁川都是练武之人,顾怜不会武功,他们这边明显斗不过那两人,还是以躲为妙。
两人又在雪地里藏了片刻,直到手脚冰凉才从雪地里爬出来。
正等他们想要转身离开这里,身后传来堪称为厉鬼的声音。
“我就说有人进来了……”
李在阴恻恻盯着两个背影,唇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原来是顾少主与程堂主,真是……有失远迎……”
他最后四个字让顾怜顿时产生毛骨悚然之感。
程越回头,凝视着这位故人,笑容温和:“原来是李大人,林中雪大,没瞧清楚人,还请李大人勿怪。”
说着抱拳行礼,满脸歉意。
顾怜也扯起一抹生硬的笑容:“多日不见,看到李大人安好我就放心了。”
离的近了,他这才发现这两人皆是双目通红,望着他们的眼神不像是看着故人,倒像是看着一道美味的大餐。
不过顾怜也知道目前他和程越不是这两人的对手,是以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表情。
令他更在意的是李在空洞洞的左袖……
看来这两人已经穷途末路。
顾怜暗道不好,那他和程越岂不是两道送上门的美味。
显然程越也意识到危险,连忙拿出随身携带的包袱递了过去:“这里有些吃食……”
一听“吃食”二字,李在和鲁川也不再盯着他们,立刻扑上来,抢过包袱开始狼吞虎咽。
程越原本想趁着两人不注意带着顾怜偷偷溜走,可一旦他有动作,鲁川阴恻恻的眼神就落在了顾怜身上。
程越忍了又忍,才把心中升起的杀气压下去。
待两人吃饱喝足已经天色不早,顾怜和程越只能暂时歇了逃跑的心思。
可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
对于李在的颐指气使,程越忍了;看到他们一顿吃光了他们三日的存粮,程越也忍了;但等李在的目光落在顾怜身上时,程越忍不了了……
“这饼太干了,不如加点菜……”
李在与鲁川对视一眼,意有所指的目光在顾怜身上扫了一圈。
这个顾怜,背叛朝廷,投靠宋子殷,该死!
杀不了宋子殷,杀了顾怜泄愤也不错。
几乎在李在动手的同时,程越已经率先朝着李在扑了上去:“顾怜,跑!”
但很快就他就被鲁川缠住,无法分身。
顾怜意识到不妙,握紧手中的匕首意图防守。
可他不会武功,不过三招就被李在扑倒在地。
“不知顾少主的血,美不美味?”
李在夺过匕首,对准顾怜的脖颈刺了下去。
顾怜抬手一挡,匕首偏了方向,正正钉入他的左肩。
顾怜不可抑制发出一声惨叫。
“顾怜!”
看着顾怜受伤,程越不再恋战,接连几支暗箭射出。
趁着鲁川躲避暗箭的时间,程越一掌拍开李在,带着顾怜狼狈逃出山洞。
也许是运气好,在狼叫声逐渐接近时,他们成功找到一个不小的山洞。
程越先用碎石将洞口掩住,然后解开顾怜的衣衫,查看伤口。
“还好,没伤到要害。”
程越松了口气。
只是伤口有点深,血一直止不住。
顾怜气若游丝,疼得满头大汗。
他向来不是能忍痛的性子,此时已经恨不得自己晕死过去。
可他知道现在不能晕过去,血的味道会引来狼群,如果程越带着昏迷的人,将更难逃跑。
“止血,先止血……”
顾怜咬着牙,看向程越腰间的堂主令。
他们的包袱,已经被李在和鲁川强占,随身携带的丸药,也被那两个强盗抢去,如今顾怜能想到的办法,便是用玄铁令牌灼烧伤口,已达到止血的目的。
程越不愿:“不行,这个方法……”
顾怜会痛死……
程越舍不得。
“如果不止血,我们两个都得葬身狼腹!”
顾怜强忍剧痛,有气无力劝道:“阿越,再不止血,我就要血尽而亡了。”
他此话一出,程越再也不敢犹豫。
好在山洞中有些枯枝,程越升起火堆,将玄铁令牌扔了进去。等到令牌烧得通红,程越撕下衣衫,塞入顾怜口中。
“顾怜,忍着些。”
他说着,已经捡起两根手指粗细的枯枝,将令牌捡出。
看着顾怜左肩上的伤口,程越狠心下,将通红的令牌对准伤口。
伴随着顾怜戛然而止的惨叫声,一股焦糊味传来,程越再转头看去,顾怜已经晕死过去。
好在伤口已经止血。
程越也忙撕下衣衫,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包扎好。
那些染血的衣衫,程越也不敢再留,都扔入火堆中。
直到洞外的狼叫声渐渐远去,程越才狠狠松了口气。
他没有时间闲着,趁着顾怜昏迷之时,悄悄溜出洞口,想要寻来一些动物的粪便,用来掩盖洞中的血腥味。
等他回来时,顾怜已经醒过来。
看着顾怜双颊通红,程越连忙丢掉手中的东西,摸了摸顾怜的额头。
“发热了!”
这可不妙。
他们不仅没有药,连吃食都没有,顾怜如何能好起来?
顾怜盯着程越手臂上已经渗血的破布,忍不住掉下泪来:“疼不疼?”
都是他不好,不会武功,连累了程越。
程越摇了摇头,转而道:“那你呢?疼不疼?”
顾怜摇了摇头。
程越坐在他面前,沉默良久道:“那……取心头血,是不是很疼?”
顾怜愕然抬头:“你怎么会……”
“怎么会知道?”
程越笑了笑:“赵小欢,我知道很多。”
他知道的,知道贺棠一直以顾怜的心头血做药引;知道顾怜如何跪在贺棠面前,同贺棠做了一个交易,用独自承担药童案的罪责来交换篬蓝教永远不许出手对付他,所以直到现在,他仍然是篬蓝教的堂主,而贺棠视他如无物;他也知道,早在接手那些药童之前,顾怜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正因为知道,所以他理所当然以为贺棠不会要顾怜的性命,是以中了计。
程越苦笑,贺棠这次宁可放弃顾怜这个药引也要了解顾怜性命,一定有缘由,只是这个缘由,他不知道罢了。
顾怜沉默良久,笑了笑:“我也知道的,你当初劝我放弃少主之位,退居雁山,是为了保我……”
当初程越已经给了他暗示,是他一意孤行,舍不得放弃权势地位,最后才会落得这般身败名裂的下场。
程越没说话。
他是给了暗示,但同时也将顾怜送上了死亡之路。
药童案的爆发,要比他想象中提早许多,以至于许多事情都超乎了他的想象。
程越不后悔,但他背叛顾怜是不可辩驳的事实,也让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顾家那场火,不仅让顾怜“身死”,也让程越陷入了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如果不是知道顾家那具尸首不是顾怜,程越会果断自我了解。
他计划这么多,害了顾怜,害了师父,可那个高高在上的凶手,仍然蹲坐教主高位,笑吟吟看着他们身败名裂。
程越不甘心。
是他天真,是他无知,有师父愚忠在前,又有顾怜交易在后,贺棠不费吹灰之力,既除掉了顾怜这个心腹大患,又收回了教主权柄。
再看着顾怜心口或深或浅的刀伤,程越恨得咬牙切齿。
顾怜伸手拢住衣衫,虚弱一笑:“没事的,不疼的……”
就算疼,也早就习惯了。
早从他割肉入药的那刻起,他就料到了结局。
贺棠没要他割肉入药已是开恩,区区心头血,能换得少主之位安稳,顾怜甘之如饴。
“倒是你……”
顾怜伸手拉开程越的衣袖,赫然露出程越伤痕累累的手臂。
那些伤口平整,像是被人一刀一刀划下,每一条手臂都至少有十几条,看着很是可怖。
但顾怜没有露出丝毫嫌弃的样子,他满眼痛楚:“为何数次自杀,是因为我吗?”
当年程越曾经劝他收手,是他不肯,这让本心良善的程越极为痛苦,两人甚至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不过最后程越还是没能拗得过他。
后来为了帮助他,程越不惜违背本心,做了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