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少年只是挑眉一笑,人逼近,将她两只手反剪在树上,俊秀无匹的脸庞蓦地逼近,翡翠色的瞳眸一瞬不动地锁住她的脸。
与温雅神情不符的是他冷冽透骨的嗓音。
“你这女人,不要仗着我救过你一回便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可以在我面前颐指气使。无仇无怨又如何?他们死后妖丹能为我所用亦是福气,倒是你屡次三番坏我好事,哼!”一脚撂开前来阻拦的百小里,他站在白姬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她,目光如利刃般一寸一寸划过她因伤未愈而苍白的脸庞,笑音低柔:“你——莫不会是连死字也不记得如何写了吧?”
他起了杀意却不着急动手,似乎有意想看看白姬的反应。
预想中,白姬面露恐惧痛哭求饶的表现不曾出现,相反,她抬眸与他对视,神情从容,答得四平八稳。
“人终有一死,不过是早点晚点罢了,”
“哦?”少年挑眉,眸子微眯:“好个早点晚点,看来你胆子当真很大。”
他手一松,白姬猛地摔在地上,她上回的伤没好透,这一摔,无异于雪上加霜。她低咳了一声,掩袖擦去唇边溢出的血沫,耳畔传来轻柔蔑视的笑声:“死何其容易,难的是活,我手上可是有一百种法子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我想你骨头这么硬,一定不怕吧?”
白姬漠然听着,然拢在袖中的手却慢慢紧握成拳。少年冷眼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目光讥诮,分明怕得浑身颤抖,不过是嘴巴比较硬,看来求饶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林中漆黑,他的眼泠泠放着绿光,像是潜伏暗处伺机捕猎的野狼。
白姬静静与他对视,思绪却恍然间飞跃这重重山林飘至远在千里的浮山上空,此刻,那里冰雪初融,山头冒青,山野间积雪处,已有草籽顶着沉重的霜雪和土块从岩石的夹缝中执着地冒出头来。她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人此刻是否还躺在小院里那张石椅上,素衣黑发,容颜隽然,笑意恬淡,从容度过一个平静悠闲的夜晚,或许今夜的星星很多,伏在他脚边的神兽正仰头数数,俨然认真。
她回过神来,忽然笑了。
少年蹙眉:“你笑什么?”
她不紧不慢地答道:“我笑你可怜。”
“什么……”
她不去看少年此刻的脸色,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你杀人夺丹毫无顾忌,出手狠辣冷漠无情,由此看来他人性命在你眼中根本一文不值。但这样的你却从孪头巨蛇口中救下我,便是被我多次顶撞,几番扬言要杀我,却还是迟迟没有动手,为什么?!”她顿了顿,抬眸与他对视,缓缓道:“不是你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你寂寞!你一方面视人命如草芥,轻贱他人,一方面又恐惧寂寞,想要他人作陪。于是你不杀我,却千方百计地来威慑恐吓我,想看到我因惧怕而跪地求饶的模样,如此,你心里将会得到极大的满足,我猜得对不对?”
少年唇畔的笑意渐渐收敛,目光冰冷犹如数九寒天。
但白姬不怕:“可惜我不会求饶,因为在我眼里,你比我可怜多了。”
无穷尽的杀戮无法填补内心的空虚,用武力威逼他人服从只会让别人敬而远之,事实与理想背道而驰,愤懑不满的同时却从未审视自己的过错。
“你的寂寞与生俱来,源于冷漠,一个对万物无情的人又怎有资格得到他人的爱?!”
她语落,忽觉面前一黑,原是少年居高临下地看她,脸上面无表情。他眸光冷然,低声斥责道:“你又懂什么,有何资格来指责我?!”听语气,像是陡然间回想起什么般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目光越过白姬身后落在某一处,缓缓道:“凭什么我不配,他就配?!凭什么所有人都只看着他!?围绕着他,而我却必须躲在暗处?”
他?
白姬迟疑道:“他是谁……?”
他失焦的目光倏然聚在她脸上,从她漆黑的眼瞳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痕迹,只是那双眼更为悲悯,每时每刻都像是对他无声的讽刺——看吧,无论过去多久,你还是这幅德行,这样的你,永远都别想赢过我。
那是他一生的阴霾。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忽然从躁狂的情绪中平复下来,看着白姬忽然这样说道。
“多年前,在东方有个古老的民族,族里有位女子诞下一对双生儿,本来双生儿应是吉祥福瑞之征兆,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时,一名老者站了出来,他是族里的祭司,很有威望。祭司说,这两个孩子生来便背负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乃救世之命,而另一个则会逆其道而行,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乃灭世魔王。”
“族人听了,当时便要把那孩子扼杀在襁褓之中,是他十月怀胎的母亲不惜跪地苦苦哀求才换回一条命来。从此,这对双生儿便如预言所说,过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一个自小被众星捧月是族中的骄傲,另一个则被勒令藏身暗处见不得光,看着自己的孪生兄弟平步青云,步步登天,内心的自卑在日积月累下演变成了刻骨的恨,不过是一句谶言罢了凭什么阻碍他的命运?!他不服!”
头顶炸开一声雷响,少年的脸在电光中忽明忽暗。
他轻声道:“所以他立誓,有朝一日要让所有看不起自己的人全部后悔,要让他们跪在他面前向他求饶。”
白姬默然无言地看着他,他问:“你不是话很多么?为何此时一声不吭?”
良久,才听她道:“想必那人定是输了,因为邪不压正。”说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下他的脸。
他不怒反笑:“你猜得没错,是败了。”可眼中却浮现起莫名的笑意:“不过只要人活着,任何事都还有翻盘的机会,而死人却永远没机会了。”
语落,哗地一声大雨倾盆而下,他拂袖而去,潇洒至极,徒留白姬一人呆坐在地,雨越下越大,将她浑身浇了个湿透,百小里因为她是被刚才少年说的话给吓坏了,凑过来,舔了一下她的手背。
白姬怔然的双眸忽然一动,低下头来。
她翕动着嘴唇,低声道:“我想,我大约是记起他的脸了……”
就在前不久,这张俊秀文雅的面庞,这双翡翠瞳仁,她刚刚见过,只是近来烦事太多,一时间竟未曾想起,如今只感叹因缘际会如此之巧,竟让她遇见那昔日的龙宫太子,敖恒!
只是一点她想不明白,当年那敖恒已是弱冠之年,怎么这百年以来,年龄不增反减,如今看着,竟只有十四五岁罢了,莫非他练了什么能够返老还童的功法方变得如今这番模样?还有,她从未听过那东海龙王有过什么双生子,可见他神情古怪,又不像是单单叙述他人故事这般简单。
她想得出神,等到雨水渗透进衣服里去沾上伤口,方才痛得一哆嗦,捞起百小里往林深处避雨去了。
水君府。
睚眦望着从屋檐落下的一面白色雨幕,叹气道:“哎,这雨何时能停啊!”
坐在一旁的山河君神情慵懒地端起一盏茶小口品着,悠然道:“你急什么,总有停的时候。”
“可主人还独自留在山河府中呢,我出去那么久他肯定会着急的……”
“噗——”山河君手一抖险些敲碎了茶盏。
睚眦不悦:“你笑什么?!”
山河君平复了一下表情,这才笑眉笑眼地说道:“首先,他不是小孩,即便离了你也能活,其次,你忘了昨儿是谁嫌你烦,硬将你赶出来的?”
睚眦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直过去好久,才惺惺道:“主人吃了那么多苦,偏白姬又在这时……他心中不痛快也属正常,我能理解他。倒是你!不是答应给水君想法子了么,怎么还有闲工夫在这饮茶聊天?”
山河君微微一笑:“急什么,我山人自有妙计。”
他搁下茶盏,起身走了两步,忽然摇身一变变作水君的模样,清秀欲滴宛若初荷绽放,怯生生地往那一站,眼波轮转之际,竟是泪眼朦胧,几颗泪珠沿着面庞扑簌簌地落下。
睚眦一下从地上爬起,看着他的脸惊得目瞪口呆:“你、你难不成是想要代替他去会那下战书的人!?”
山河君眉头一扬,眼中划过狡黠:“怎么,本君装得像是不像?”这一笑却找回了本来属于他的影子。
“像,像……”他原觉得这山河君成天闲坐游手好闲没什么本事,却不想练就一副易容的好本事,不出一日,学那水君竟学了个十成十,让人不得不佩服。
“你扮成水君的模样去迎战,想必心中已有十足的把握了吧?”
山河君变回原来的模样,一袭金光灿灿的袍子衬得室内亮堂堂的,他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上,随口道:“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奇。”
睚眦一边感叹他不靠谱,一边好奇:“奇怪什么?”
山河君从怀中取出那封寄给水君的战书来,细细摩挲着,眼眸微眯,这封信不是用纸写的,而是用上好的绢布,虽然寄信之人将它截得四四方方,但上面细密的花纹还是暴露了它的来历,这是从人衣角上撕下来的,其次,他捏着战书在鼻前细细一闻,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花香,既然有意写下战书,又何必撕下衣袍用花汁代笔,一切都显得仓促而急迫,好像下战书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人知道,他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