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距离这一日,怕是也不远了。
“我此身何惜?只是乖囡,我的宝贝女儿,她今年方才十六啊……”
刘若宰满心的惨然,想到自己的女儿也会有一日被发入教坊司为奴,那等凄惨的境地,让他浑身都是一阵阵的颤抖。
这不是臆想,而是很可能发生的事实。
新任大同巡抚乃是东林党徒,他绝对是不会吝啬向圣上攻击自己的。
刘若宰狠狠的搓搓牙,拳头攥紧了。
他已经决定,明日便去巡视下属个堡,一旦发现建奴踪迹,立刻下令出城迎敌,守备不从立斩守备,操守不从立斩操守!只消得和鞑子见了仗,杀几个人头,自己的身价性命就保住了!
生死攸关,前途为重,这个文弱书生也发了狠了。
这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老仆又惊又喜的声音传来:“老爷,大喜!大喜啊!”
“什么?大喜?”
刘若宰心里一哆嗦,不顾还披头散发,麻衣赤足,赶紧快步打开门。
这老仆是家生子,跟了他几十年,最是稳重不过,若不是大事发生,定然不会这般惊慌失措的。
打开门,老仆满脸喜色,似乎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了,把手里一封文书递给刘若宰,嘴里还一个劲儿的道:“老爷,您瞅瞅,大喜啊!大喜啊!”
刘若宰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可是似乎没什么效果,颤抖着手指拆开信封,才看了第一行脸上的冷峻便是消失的无影无踪。等他看完,老仆惊诧的发现,一向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爷,这会儿却是满脸的欣喜若狂。
刘若宰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却是忽然一屁股坐在房前的石阶上,抱头痛哭。
于绝望处生出希望,让他心情激荡之下,竟也是如此失态。
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软糯清甜的声音惶急道:“爹爹,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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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朝崇祯年七月二十五日的清晨,和往常似乎没什么不同,安乡墩又一次迎来了煦暖却不炙热的朝阳。
只是墩内满圈满圈的猪羊积压,墙边简易马厩中那些高大神骏的辽东良驹,却又是在诉说着,今天,和往日确实不大一样了。
太阳温暖,但是夏日的太阳,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而是更为的炙热,甚至是烧灼。
这也是明末粮食减产的重要原因,小冰河时代到来,北方持续性的干冷降温,热量不足,无法积蓄养分,粮食产量急剧下降,甚至是颗粒无收。
一大清早起来,董策就听到了一个噩耗。
他正蹲在房前刷牙,忽然南边儿那排房子那里传来一阵骚动,董策撩了撩眼皮,没有理会。石进沉着脸走了过来,低声道:“大人,马氏死了。”
“什么?马氏死了?”
董策浑身一震,豁然站起身来,盯着石进,沉声道:“怎么回事儿?咱们不是把她救回来了么?难不成是在鞑子那里受了暗伤?”
“是自杀的。”石进压低了声音,细细说了一遍。
董策这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原来昨日回来之后,苏大成便把马氏给打骂了一顿,又骂她辱没了名声,怎么还不去死之类的。结果今儿个一大早,苏大成一醒来,就瞧见自家的屋梁上忽忽悠悠的挂着一个人,早就没气儿了。
“那马氏被鞑子给凌辱,这是王羽亲眼瞧见的,便是没瞧见,猜也能猜出来,那些狗鞑子可不是人!前日晚上咱们去夜袭鞑子营地的时候,苏大成就把马氏给打了一顿,昨儿个又是一番打骂,我起夜的时候,还能听见那边儿一阵阵哭声,想来那马氏也着实受不了了,便上了吊。我去瞧了,锅里的饭还是热的,她是给自家男人和孩子做了饭才走的……”
说到这儿,石进也是有些唏嘘。
董策定定的看着他,忽然问道:“你怎么看?”
“死了好,少受点儿罪,大伙儿也都安生。”石进嘴角抽搐了一下,面无表情道。
“死了好,死了好啊!”
董策颓然的叹了口气。
马氏是自杀不假,但是谁是逼死她的凶手?女真人自然是罪魁祸首,但是苏大成能脱得了责任?墩内就没有人在传一些难听的风言风语?
这是扯淡!
这苏大成是凶手,礼教名法更是凶手!
可是董策能管么?敢管么?
“走吧,去瞧瞧。”董策在原地呆呆占了半响,无力的吁了口气,摆摆手道。
他能改变这些墩军的斗志,士气,甚至是力气身体,但是却无法改变他们固有的伦理标准和道德尺度。这是礼教之大防!是这个时代一根无形约束的线条,甚至董策都没有去触碰,去改变的勇气!
若真是要改变,那么真真就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了。
董策两人走了过去,这会儿在苏大成屋门外已经围了不少墩军和他们的家人,除了在墩台上警戒的王羽和周仲之外,几乎墩内所有人都在。人群中传来一阵低低的窃窃私语,董策分明在里面听到了‘辱没门风’、‘该死’之类的话。
董策也是唯有叹息而已。
见到董策过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路,不少人恭敬的磕头见礼:“见过大人。”
董策也不说话,沉着脸走了进去。
看得出来,苏大成家里真的很穷,家徒四壁,连一件儿像样点儿的家具都没有。但是这破败的家,却是里里外外收拾的颇为整洁干净,就像是一个布衣钗裙的女子,虽然衣服上许多补丁,但是却干净素雅。
自然是因为这个家中有一个细致勤快的女主人的缘故。
可是这会儿,女主人正安安静静的躺在堂屋正中间,房梁上的麻绳还没来得及解下来,在那儿晃晃悠悠的看着很是渗人。马氏的身上盖了一块儿肮脏的白布,只露出一头头发,她的三个儿女年岁都还小,最大的不过十四,小的才刚六岁。这会儿三个孩子正跪在母亲的身边,哀声恸哭。
可是不管怎么哭,他们的母亲,都不会回来了。
苏大成呆呆的坐在一边的地上,满脸的木然,过上好一会儿眼珠子才缓缓的转动一下。他身上的箭伤本来已经包裹好了,这会儿又是隐隐的透出鲜血来。
看见董策来了,他抬了抬头,嘴唇微微系动了一下,接着又低下头来,也不理会。
石进脸上闪过一丝怒容,低喝道:“苏大成,大人来了!”
“诶……”董策摆摆手示意石进不必多说,他走到马氏身边。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道:“这布太脏了些,人死为大,怎生这般怠慢?我记得从建奴那儿俘获了不少布匹,石进,你去库房里寻些来。”
“是。”石进应了一声,刚要离开,董策又道:“让王通再跑一趟六铺庄,定口上好的棺木回来。”
“是。”
石进领命而去。
董策拍了拍苏大成的肩膀,叹了口气,摇摇头便是离开。
“啊!”刚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了一声压抑许久终于爆发出来的沉郁痛楚的嘶嚎,苏大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涕泗横流。
“都散了吧!散了吧!”董策摆摆手,众人纷纷行礼散开。
出了房子,他抬头仰望天空,晦暗灰淡,只让人心中压抑到了极致,几乎不能呼吸。
七月二十五日这天一个上午,安乡墩的众人什么都没干,就做了一件事——挖坑。
墩军夜不收张七四和翟让的尸首已经在墩里停了两夜一日了,虽说现在夏天并不太冷,但是再不下葬,也要臭了。
更别说今日又多了一具。
选择的墓地就在安乡墩后面不远的所在,距离安乡墩约有一百五十步左右,是一个坐西望东的丘陵斜坡,坡度很平缓,但是足以确保下雨的时候积水不会在坟墓附近积存。
虽然对于现在晋北陕北的边民来说,雨水实在是一件可望不可及的事物。
经过大伙儿一上午的不懈努力,在山坡上两个一丈深,一丈四五尺见方的两个大坑形成了,在稍远的位置,还有一个小点儿的坑,那是马氏以后的家。
坑挖好了,中午时分,王通也带着三口棺材回来了。
这是上好的棺木,对于穷苦的军户们来说,简直就是过往根本可望而不可及的。厚重结实的大松木做成了棺身,棺材盖足有半尺多厚,等闲七八个壮棒汉子也抬不动,外面还刷着一层油亮亮的密实黑漆。
这是董策令王通在六铺庄的棺材铺里订做的,每一口都足足花了四两白银,而且是董策自己掏的腰包。
几具尸体都已经入殓了,黑色的棺材上蒙着洁白的粗布,他们的家人个个披麻戴孝,跪在那里嚎哭不止。本已经宣泄的差不多的情绪,被当前这一幕刺激,却又是变得哀伤悲痛起来。
董策摆摆手,声音低沉道:“下葬吧!”
“是。”
几个壮棒汉子抬起棺材来,用绳子捆好,往坑里缓缓放去,死者的家人哭着喊着,不愿意让棺木下葬。
之前董策只觉得这是一种走过场一般的形式,但是现在,他的心里只有抑郁和悲伤。
这是我的兵,我的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