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着静眺的手,孙仙梁竟然就这么直挺挺的跪了下来,仰头直视着自己幼徒的眼睛。
“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静眺被师父的举动惊的手忙脚乱,赶紧扑通一声跪在了师父的侧下方。
“静眺,师父要求你一件事!”老道士神色惨然,满怀期待的看着静眺。
“师父您赶紧起来,您有什么吩咐,静眺无不照办就是。”
孙仙梁跪在那里不为所动。
“师父自家事自家知,我的身体再熬上个十五六年不成问题,但是十五年后呢?”
“静眺啊,师父现在没有精力再收徒了,你可不能让师父成了这白云观最后一代观主哇!”说到此处,孙仙梁又是老泪纵横。
“弟子不孝,弟子无能,弟子……”
看见师父如此难过,静眺也是泣不成声。他不停的在地上磕着头,一边磕头、一边自责。
孙仙梁一把扳住了他的肩膀。
“我不要你磕头,咱们白云观过往高手如云,也不是靠磕头磕出来的。”
“静眺你天份足够高,缺的只是沉下心来磨练而已。十五年的时间,我要你将观中道术剑法融会贯通,替师父撑起这座道观,你可能做到?”
孙仙梁双目灼灼,看向静眺的目光竟是滚烫的。
静眺几次想让自己的双眼避开,又几次强迫自己看着师父的眼睛。
最终他恶狠狠的将自己的额头砸在地上,带着哭腔大喊。“弟子必不负师尊所托。”
“如此甚好。”
孙仙梁站起身来,又将静眺从地上拉了起来,伸手拉平徒弟的衣角。长吁一口气似心中有大石落地。
清冷的月光下,师徒两个人在寂静的宫观中缓步而行。
初春的暖意催生了树上的新芽,让地面上的树影平添了许多零乱。
屋檐上的神兽被一旁工地上的夜间照明灯一打,半是辉煌半是阴暗。
日间香客们所燃的巨型香烛,明灭的红光间飘荡着最后一丝青烟,袅袅然散入夜空,最终消失不见。
晚归的乌鸦,被那淡淡的香烟味儿一熏,嘎嘎叫着飞远……
师徒两个的影子,被各处灯光照的飘忽不定,或长、或短、或远、或近。
但是无论长短远近,两个影子的手总是拉在一起的。
孙仙梁絮絮叨叨的跟静眺说着白云观的各种秘辛和典故,这些往事有些静眺听说过、有些却是第一次听师父提起。
白云观立观久远,期间波诡云谲、惊心动魄之处颇多,静眺直听得目眩神迷。
“……当年王祖师在华山受戒,道成后来到京师,对于白云观的中兴居功至大。”
“民间相传当年康熙皇帝曾微服私访至此,却被祖师识破行藏,羞恼之下要将王祖师逐出京城。
祖师也不着慌,只求携带两件物事出京,那康熙帝不知道家玄妙,只道区区两物有何要紧,便随口允了。”
“于是祖师便请皇帝在自己两手心中分别写了水火二字,说这便是他要带走的东西。皇帝当时还不以为意。”
“可当天傍晚,皇宫之中就出了异端。御膳房的水缸之中明明是满的,但是用水瓢却无论如何都舀不起来。灶下柴火成堆,可燧石火镰却无论如何都打不着火。”
“于是当天夜里,小皇帝就摸黑吃了一顿冷饽饽。后来派人到宫外一看,才发现非但紫禁城水火皆无,整个四九城都是如此,康熙这才知道王祖师所言将水火带走并非虚言……”
“偌大的一个京师,王祖师竟能将其中水火二行尽数屏蔽,这已然近乎神迹!”静眺听得咋舌不下,心里叹服。
“哪有那么夸张!”孙仙梁捻须而笑。
“不过是一个大范围的幻术而已。水瓢中其实有水,只不过用手端着觉得轻飘飘的,眼睛看去也是空的。”
“火镰在燧石上其实打出了火星,不过没人看得见而已。看不见火星,就不会用艾绒或者是火纸去引火,这火么自然就生不起来。”
“即便如此,能在仓促之间布下如此大的一个幻阵,王祖师的道行也堪称高绝。”静眺沉浸在先辈的荣光中不能自已,由衷的赞叹。
孙仙梁点点头。“确实如此,也正是因为祖师的道行品行俱都冠绝当时,后来那康熙帝才会拜在祖师门下受方便戒,为我白云观外门弟子。”
师徒两个边走边说,不时指点观中风物,没多会儿就来到了东跨院。
与西跨院相比,此处大显零乱。非但各处殿宇新的新旧的旧,中间还夹杂着不少未拆除的旧民居和胡乱堆放的杂物。
孙仙梁指着这些杂物无奈的叹气。
“白云观鼎盛之时,占地比现在多上一倍,这东跨院的香火以前也是极盛的,只可惜数十年前被人侵占了去。”
“前些年为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块地要回来,可要想整顿清理的话还得花上不少的功夫,也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能不能看见白云观尽复旧观”
老道士在这里发愁时不我待,小道士却在担心得而复失。他苦着一张脸把孙家老三想要开发这块地的计划跟师父说了一遍,没想到孙仙梁只是一声嗤笑。
“孙老三么?一个破落户而已,他要再来聒噪,你就让他去找大理寺。只要大理寺开这个口,嘿嘿……”
“我们就敢答应么?”静眺好奇问道。
“我就敢让他再去找户部去!”孙仙梁嘿嘿笑着,显然对于如何应付这些人颇有心得。
“不过说起来咱们白云观的这块地还真是个心病啊!”孙仙梁笑着笑着就变成了苦笑,站在那里唉声叹气。
“这块儿地有问题?”静眺又吃了一惊。
“前一阵消防检查的时候我还帮着拿土地证和房产证给他们看呐,那大红戳子盖在上面,怎么会有问题?”
孙仙梁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那土地证和房产证是二十多年前落实政策时新办的,在阳世官家看来这产权自然是清晰无比。
但是从白云观建观以来流传下来的那份地契却是遗失了,只不过这件事一向少有人知罢了。”
“为什么会这样?”想到自己住了这么多年的白云观居然是个违建,静眺顿时慌了神。
“这说起来又是一段公案呐”孙仙梁长叹一口气,讲出了当年的一段往事。
“元初之时,我邱祖师内扬道门之精义,外止蒙元之杀戮。于阴阳两界都立下无量功德,全真教和白云观也迎来了第一个鼎盛之期。”
“当年祖师爷受元朝皇帝册封,受命掌管全天下的出家人,同门及弟子皆有封赏。受封人数之多世所罕见,被世人称为五帝七君十八真人,一时声誉无两”
“待到了元宪宗年间,全真教在北方的发展已经到了鼎盛。所谓东尽河海,南薄汉淮,西北历广漠,虽十庐之聚,必有香火一席之奉,说的便是当时的盛况。”
“然而数十万全真之中,却也混入了不少心性驳杂之辈。他们借机侵占佛寺和他人田产,使得道佛两家交恶。同时全真教声势太大,也为咱们招来了俗世帝王的猜忌。”
“元宪宗五年,蒙哥汗派人在开平住持道佛两宗大辩论。当时邱祖师与尹祖师已经相继离世,但继任的王祖师也是高瞻远瞩之人。”
“他深知日中则昃,月满则亏的道理。因此,那次辩论之中,朝廷暗中打压在先、我们自身示弱在后,道教一门很快便败下阵来。”
“只可惜王祖师在位时间不久便仙游终南,从此了无音讯。这继任的张祖师么,唉……”
孙仙梁叹了口气,对于如何评价这位祖师颇有些为难。
“张祖师的道行自然是极高的,只是不太通晓世情。”
“他始终对第一次辩论的失利耿耿于怀,一直想要找回这个场子,于是又引发了道佛两家的第二次大辩论。”
“元宪宗八年,两教菁英尽出,于朝堂之上再开论坛。”
“佛教为首的是那彦国师、八思巴、刘秉忠和福裕大师;而全真这边则是张祖师为首的十余位高道,双方激辩许久,最终掐出了真火。”
“八思巴大师最后将矛头引向了《老子化胡经》。”
“说来也是可笑,晋人王浮所做的这部经书,人人都知道乃是伪造。但是历朝历代,只要道佛两教起了争执,每每都要拿这部经书说事儿。”
“皇帝想要抑佛崇道时,佛陀便成了老子的化身。皇帝想要抑道崇佛时,王浮就成了妄言的狂徒。太武帝灭佛也好、会昌法难也好,都与这部经书脱不了干系。”
“八思巴大师天纵之才,既然抓住了这个痛脚,自然不会再给对手留下丝毫反击的机会。”
“他一问张祖师《史记》之中是否有化胡之说,张祖师答曰无。
他二问老子所留何经,张祖师答曰《道德经》。
他三问除《道德经》外是否尚有其他老子所留经书,祖师答曰无。
于是八思巴四问《道德经》中可有化胡的记载?至此祖师无言以对。”
“这场辩论全真教大败而归,民间声望一落千丈。不仅被迫归还了所占佛门二百三十七座寺院,更被勒令焚毁了四十五部道教典籍。”
“最让人难堪的是,樊志应等十七位祖师被强逼剃度,并遣入潭柘寺为僧,这可真真是奇耻大辱。”
“为了日后与道教相争时多个把柄,福裕大师提出了以白云观地契换回十七位祖师的建议。”
“那个时节张祖师忧愤过度,已然辞世。观内群龙无首,大家都不愿让各位同门继续受辱,竟然稀里糊涂的同意了这个办法。于是咱们的地契就到了京西佛门的手上。
从那之后,历代观主一旦接任,必然要将取回地契当做第一要务。
然而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佛涨道消,这东西在佛门那里一放就是二三百年。
直到明万历年间,佛门遭遇大难,我们卖给他们一个大大的人情,想要藉此换回地契。
可是潭柘寺的僧人们翻遍了达观大师的遗物,却也没能找到它。
从此后,线索就完全断了,这份地契就成了悬在白云观头上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