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北京城,后海,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之中。
另一个不怎么怕死的好汉正对着一个门帘子喋喋不休。
院子是规规整整的一个小一进四合院,比不得那些高门大户的三进四进的大院子,但是却收拾的干净利落。
庭院里石榴树和金鱼缸俱全,透着一股子居家过日子的味道。
帘子是草珠线捻,轻飘飘的没什么份量。挡不了风挡不了雨甚至还挡不住光,却能挡得住不敢进门的男人和不愿出门的女人。
帘子前的好汉不是别人,正是后海小混蛋。
“今儿这事儿可不能缩,这四九城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我小混蛋是玩刀的。”
“军刺虽小,它可也是一把刀。这一次要是缩了,我这一辈子的张牙舞爪就都成了一个笑话”
小混蛋一本正经的对着门帘子说道,虽然他明知道帘子里的那个女人不会给他哪怕只言片语的答复。
“我之前之所以不想去,不是怕死,是觉得不值得”
小混蛋解释着,目光落在帘子后方。那里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正在一张黄花梨的四出头官帽椅上玲珑而坐。听了小混蛋的言语,也不起身,也不答话,仿佛一个雕像一样。
“我以前觉得自己是个特立独行的奇男子,虽然平日里混迹于市井,但那是因为我自己出身不好,却不是因为我自己不如别人。”
“我胸中始终有一口不平之气,时时刻刻想要舒展。所以我劫富济贫,锄强扶弱,以好汉自命。”
小混蛋说着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了他的军刺,掏出一块手帕细细擦拭,这几十年来,每天他都要把刺刀擦上几回,早就养成了一种习惯。
只是看着那手帕上的蝴蝶,他就想起了当年他和屋里的那个女人还没闹翻时的那段甜蜜时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我当年死的很不甘心,对于当年那些杀我的人,我总是放不下心里的怨恨。”
“不瞒你说,前两天我还偷偷摸到一个当年仇家身边,想看看能不能抽冷子给他来一下。可是你猜怎么着?”小混蛋说到此处哏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老东西已经软在床上动不了啦。他躺在最好的病房里,用的是最好的药和医生,可他毕竟找不来救命的仙丹。”
“所以他现在不过是靠呼吸机和胃管维持着性命,据说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半年。这半年间他的魂魄就被绊在这个躯壳里生死两难,这个罪可是遭的大了。”
“听说我想给他来一刀,他的魂儿感动的直给我下跪,我当时笑的眼泪都下来了,我跟他说虽然我戴着个军帽,可我真的不是雷锋。”
小混蛋在外面说的眉飞色舞,帘子里的女人却充耳不闻,这半天过去了,竟是连坐着的姿势都不曾改换过。
小混蛋见惯了她的这副做派,早就已经不以为意,他继续说道。
“原来我以为这些人位高权重,这个国家是他们的,可是那天看见他那副惨样,我才明白过来”
“他活着,国家在这里,等他死了,国家还在这里;这个国家从来不会属于某个单独的人,这个国家是大家的,也是我小混蛋的。”
说到此处,小混蛋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惊得檐下笼中的黄鸟扑棱棱翻开了翅膀。
“那天你把我关在大门外,我跑到茶馆中过夜,正好遇到一个疯子。”
“那家伙虽然颠三倒四的,可是有一句话说的确实不错。他说一个人先得有王的胸怀、担当和牺牲,才能有王的尊荣和高贵,否则所谓的人人为王,不过是人人为奴。”
小混蛋紧紧地盯着帘子里面,隐约间他似乎看见女人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一丝波动,可是再定睛看时又已经是古井无波。
小混蛋摇摇头,心说自己当年把她骗的那样惨,她在心中恐怕早已经把自己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哪怕自己说的天花乱坠,她又怎会为自己动容。
他顿了顿,又继续往下说
“解开了这个心结,我心里就一下子开阔起来。这一个人的心里要是没有装着国家,他再怎么护着邻里街坊,怎么血性义气也不过就是个市井好汉,在滔滔大势面前屁用都不顶。”
“今天早上我去了一趟德胜门,看见了无数的英雄好汉,面红耳赤之余,我觉得自己个儿还能把腰杆儿挺的更直些。”
“阿容,我今天晚上要去跟日本人比刀。那些日本人没有冒犯我,但是他们冒犯了我的国,所以我不能不去”
说到此处,小混蛋静静的抬起头来
“阿容,事到如今,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话,哪怕一句也行,去之前,我想再听一听你的声音”
屋檐下的鱼缸中一尾金鱼突然跃出水面,又扑通一声落了回去,水声在宁静的院落里分外清晰,可屋中的女人依旧沉默。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小混蛋愤愤的说
“你是年轻貌美的女知识青年,而我就是一街混儿,可谁叫咱们俩死在一天里了?”
“要不是我的兄弟们心疼我到死还是个光棍,而你的父母又贪图那二百块钱外加一辆新自行车,咱俩又何苦被一纸阴冥婚的文书捆在一起这么多年!”
“我这人有啥说啥啊,要说你父母也太拿你这闺女不当回事儿了。他们眼里怕是就剩下你那个弟弟了吧,否则以你们家的家境,怎么能干出这种拿闺女尸身换钱的事儿来?”
小混蛋显然对自己的老丈人一家缺乏尊重“不过也多亏了他们见钱眼开,要么我也捡不着你这么个大便宜。”
看着屋里一直没有动静,小混蛋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被你迷住了,我心说毁了,世间有万千劫数,可你这一劫我再难逃。”
“我小混蛋何德何能,怎么死后做鬼反而摊上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打那以后我这一颗心就都放在了你的身上。”
“那会儿你多腼腆啊,我不过是拉着你的手在兄弟面前炫耀一下,你的脸都红成柿子样儿。”
小混蛋咂着嘴,似乎在回味那些个岁月。
“家里也被你打理的像模像样,我从小没了妈,弟弟妹妹都是我照顾大的,可我自己被人照顾还是头一回。”
“那些日子我真跟掉进蜜罐儿里一样,要不是街面上还有一帮子兄弟要靠我过日子,我每天真是连大门都不想出。”
“我见天儿的琢磨,这要是有根绳儿能把你拴在我心口子上那该多好”
“可要说这男人不能心眼儿太小呢!”小混蛋开始了唉声叹气
“我一辈子磊落,唯独在你身上欺了心。可你知不知道,那天你跟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宴,结果却遇上了当年的同学。”
“要说我不该吃这个飞醋,可是看着那小子穿的人五人六的,还跟你谈笑风生,说着说着你居然还脸红了。我这个心呐,怎么就跟被人拿刀切了一块儿似的呢?”
“所以我就想出了个糊涂主意。”
我跟你说外头起乱子了,街面上不太平,还让几个新来的兄弟在咱家门口演了一出乱民欺负良家妇女的戏,把你吓得够呛,好一阵子不敢出门。”
说到此处,小混蛋愧疚的低下了头。
“后来隔一阵子你都会问我外头太平下来没,我总是跟你说外头还乱的很。”
“还时不时的找人在咱家附近演一演杀人放火的戏,为的就是让你待在家里不敢出来,就这样把你一圈就是十几年”
“其实我早该想到,这种谎话迟早会被戳穿,我对外推脱说你已经投胎去了,可这也挡不住上门的客人。”
“那一日你父亲去世,他的魂魄不知怎地就找上了门来。要说老丈人是女婿的天敌呢,你给他一开门,我的这个撒了十几年的弥天大谎就算是彻底玩儿完”
“说真的,我宁可落个雷把我劈的魂飞魄散也不愿意看见那天你的眼睛”
“你的眼神盯在我身上,让我觉得比我死那天捅断脊梁骨的那一刀都疼。我原想着你会大闹一场,谁知你却不言不语的坐进了屋里。”
“打那儿以后,只要是我在家,你就躲在屋里不出来,也不许我进屋。我原想着你过上一阵子也就消气儿了,谁知道这场气一生就是小二十年。”
小混蛋坐在地上,仰着脸儿看着屋中的女人,痴痴的想着她当年的容颜。
却发觉由于太久不曾看见那张清秀的脸,他已经记不清她的那颗痣到底是在左眼皮还是右眼皮上,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阿容,从那时起,我天天都到你门外跟你道歉,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原谅我。”
“可今儿个恐怕是最后一次跟你说对不起了。”
“这一次来的日本人手底下很硬,我这一去凶多吉少。”
“阿容啊,咱俩在一块儿对付了这么多年。有好的时候,也有不好的时候。
“这不好的原因在我,可你能不能念在当年咱们也曾经好过的份上,再跟我说一句话。”
“一句就行,真的,我会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我听潭柘寺的大师父说过,要是心里留了念想儿,没准儿下辈子我还能找到你。这辈子我欠你的,到时候我好好儿补给你。”
小混蛋一字一句的说完,就低着头倾听着屋里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失望。
终于,小混蛋拍了拍身上的土,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自嘲的笑道:
“那就拉倒呗,我好歹是个爷们儿,说话算话。下辈子你要是个女人,我就给你当舔狗。下辈子你要是个男人,我就给你当外室,死心塌地跟着你还不闹事儿的那种,让你好好过过当小说主人公的瘾。”
“不过眼下我还得叮嘱两句,你别嫌我唠叨。这家里的值钱东西放在哪儿你应该都清楚;我借出去不少钱,大部分都是用来周济穷街坊了,你就别跟人家要了;”
“从今儿个起,你也别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了。现如今世道太平繁华的很,有空就多出去走走。你要再找男人,切记找个心眼儿宽会疼人儿的。”
这些话说完,小混蛋对着帘子愣怔了半响,心说我这一辈子的爱情啊可真是狼狈。
他哈哈一笑,冲着帘子低头一躬
“阿容,此生幸会”。
说罢便一转身,要向门外走去。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一只纤纤素手从帘子里伸了出来,紧紧的攥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是如此的用力,甚至把指甲把他的皮都抠破了。
小混蛋大惊而后又大喜,只听见耳边传来那个久违的声音,屋里的女人咬牙切齿斩钉截铁的说道
“你…要…回…来”
他重重的点了点头,几乎是丹田中所有气力喊出一个字来——“好”
女人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松开,抖得如同被拨动的琴弦,缓缓的收回了帘子里。
小混蛋又狠狠的往帘子里看了几眼,就此推门而出,一路大笑着远去了。
小院又一次陷入了宁静,静的可以听见泪珠滚落尘埃的声音。
女人端坐在椅子中,心里哀怨横生。
“小混蛋你真是个混蛋,这辈子最在意我的人就是你了,我哪有那么多气跟你生。”
“你算是哪门子的英雄好汉?我面前不过是薄薄的一层门帘子,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就知道站在门外说对不起,你怎么就不敢挑帘子进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