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旦走向琉璃,走的越近,步子就越小。
不过数载姻缘,却有半世流离,我的心肝啊我的命,我该用怎样的热烈将你搂进怀里。
一秒钟后,郑老旦的犹豫被琉璃扣儿一头扑进怀里撞得粉碎。紧要关头,女人的情感总是要比男人更加炽热些。
郑老旦伸展开来的双臂慢慢的收拢,将琉璃捂在了自己的怀中,这个动作有几十年未曾重温,如今竟显的有些僵硬。
怀中的女人在无声的颤抖,郑老旦的胸膛渐渐的湿了,可他能感觉得到琉璃心中那无与伦比的喜悦,因为现如今他们两个灵魂贴着灵魂,这世间再没有比这更近的距离。
郑老旦叹了一口气,这一切是如此的真实和美好,他觉得自己的这一生真是心满意足。
两个人就这样紧紧地抱在一起,静静的站在德胜门内。
两头华发错落,北风到此低吟。
所有人都下意识绕开这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妇,怕惊扰他们这来之不易的重逢。
不过自然也有不开眼的棒槌,比如说方弃方大主任。这会儿就浑没有跑去河边砸衣服的觉悟,正搓着手讪笑着走上前来,想和郑老旦敲定今晚刀赛的事情。
只是还没等方弃走到跟前,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大吼,直震得方弃耳鸣不已。
“我说姑爷啊”那头卢沟桥的雄狮正一手拉着自家哭红了眼的小母狮子,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方弃。
“你啥时候有空,咱们坐下来好好说说你让我女儿怀孕这事儿!”
方弃心中大骂,心说不怕疯子开大,就怕傻子犯浑。
他眼看着五百头狮子正不怀好意的围了过来,那里还敢久留。当下发一声喊,拉着半夏拔脚就往城里冲去,转眼就跑了个没影儿。
小母狮子看见方弃跑了,顿时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没了指望,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雄狮拍拍她的头安慰她“莫要哭莫要哭,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的了女婿跑不了外孙。”
“只要你踏踏实实把孩子生下来,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有几个胆子敢拖欠赡养费。来来来,待我们追上前去,今儿个就先要一笔安胎费出来!”
说罢一群狮子就忽隆隆的追进城区,荡起了满地的烟尘。
烟尘之中,没人注意到有个长的很像张一坤的人凑到了文老爷子身边。
两人窃窃私语了许久,又犹豫了半响,最后一同向郑老旦和琉璃走去。
同样也没人注意到,在人群之中,祁东来御刀而起,瞬间就将灭魂神刀加速到了最快。
刀影仿佛一道流光也似,向北直奔天边而去,破空声许久才传回地面。
天空中的祁东来绷着一张脸埋头直飞,胸中好似燃着了一团火,让他变得狂躁不已。
这团火从见到王五的那把刀时开始被点燃,那时还不过是星星点点的火苗;
等他在城下听了郑老旦的故事,这团火上仿佛被浇了一瓢油;
而今天的开城门大典和鬼雄方阵直好似一场大风。顷刻间这团火就烧遍了他的全身。只烧的他双目赤红、热血如沸。
他不停的在心中安慰自己。
他跟自己说祁东来你是个行侠仗义的侠客,你出身名门、武艺高强,是个一等一的好男儿。
可是他心里如何不明白,方才城外方阵之中那些个军汉,随便那一个都比他更像个男人。
“我是个私生子”祁东来喃喃自语,嘴唇被牙齿咬破,
“而且还是个懦弱的私生子!”
他想起了母亲去世之前拉掌门的手把自己托付给他,叮嘱自己要争气,要向对待父亲一样尊敬掌门,却千万不能管掌门叫父亲。
他想起了掌门抱着母亲的尸体痛哭,哭着哭着又将自己也搂入怀中,那是自己一家人最后一个拥抱。
从那天起,掌门虽然离自己很近,却从没有再抱过自己。
掌门在崆峒派威望很高,没人敢在公开场合提私生子这三个字,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祁东来是掌门的私生子。
因为无论是秘籍丹药,还是法宝洞府,掌门总是会给自己最好的。
比如那一年夏天山上闹二十三年蝉,洞府旁边的树上突然多出了许许多多的聒噪鬼,吵得人睡不着觉。
而他不过是跟师傅抱怨了一句。没想到第二天的中午,掌门就以考察御剑细节手法的名义调来了大批的师兄师姐。
数百柄飞刀飞剑对着树林一顿猛砍,那些个侠女侠少累得汗流浃背,可当天晚上他再也没有听见一声蝉鸣。
又比如以前掌门人从来不会观摩他们这些刚入门弟子的授课。可自从自己进了崆峒派,掌门的视察就从无到有,又从每月三次渐渐的变成了每天例行,经常在讲经堂的后面一站就是半天。
可是祁东来一点都不喜欢掌门站在自己身后的那种感觉,因为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得把自己的腰杆挺得笔直,把十二分的精气神都打点出来。
因为母亲告诉他要争气,在掌门面前,自己必须是最优秀的那个孩子。
祁东来确实很出众,他有悟性、有毅力还有机缘,所以他在崆峒派的各门功课都是最优秀的。
为此他也一直很骄傲,直到那日的那一次同门切磋。
他本来不应该输给那个师弟的,可是他太想在掌门面前表现自己了,所以使出了尚未练习纯熟的一记御刀术,结果反被对手抓住了破绽。
刀没有飞起来,自己的人却被一拳打得飞了起来,正好落在了掌门的脚边。他慌乱的向上看去,正好看到掌门眼中难过和失望。
这只是崆峒派日常千百场切磋之一,过程平淡无奇,甚至胜利者也不会为此得意太久。
可作为失败者,祁东来整整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夜。那一天晚上,他一闭眼就会看见掌门那双满是失望的眼睛。
从那之后,祁东来再也不敢跟别人动手,因为他再也承受不起失败的后果。
师傅们都说东来的刀法练的很好,师弟师妹们也都说祁师兄天资聪颖,从来都是一点就透。
可他自己心里明白,自己不可能打败任何真正的强者。因为只要想起要和别人放对这种事,自己的手就会不由自主的发抖……
“祁少,祁少……”幽不归焦急的现出了身形,飞在他的身侧低声呼唤。
“你心神激荡、气息已乱,再这么飞下去恐怕损伤身体。”
“再说你看着荒山野岭的,要是冷不丁的冒出个隐居的妖怪来,虽说你本领高强,可是猝不及防之下怕也会有危险呐”
祁东来冷冷的看着幽不归,脸上的神情似笑似哭
“幽兄……,如今你还要说这个么,你须知瞒得了世人瞒不了本心,瞒得了一时终瞒不了一世。”
“掌门那里是把你赐给我,分明是把我托付给你。”
“每当遇到稍微强一些的敌人,都是你站出来说不宜硬拼,然后带着我逃之夭夭。宁可自己背上畏敌的恶名,也要保全我少侠的声誉,这多年来,是我拖累了你……”
话还没说完,只见幽不归脸色一变,大喊一声“小心”
祁东来一惊,抬头向前方望去。只见一堵破败的墙壁正向自己迎面撞来,心想尼玛这神刀的自动导航系统该修一下了。一念未落,人已经重重的撞在墙上。
这一下把祁东来撞得好不凄惨,他头破血流、眼冒金星,转了两个圈子就跌倒在地。幽不归伸手拉他,却被他一把将胳膊推开。
祁东来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缓了好半天这才爬起来。
放眼向四方望去只见这四周山势险峻,崖壁陡立,一座残破的长城蜿蜒在山脊之上,为山势更添三分险恶。
祁东来这没头没脑的一通乱飞,居然飞到了古北口的长城,刚刚正是撞在了一处已经倒塌了一半的望台之上。。
“嘿,祁东来你还真是一个草包”祁东来一边自嘲着,一边摇摇晃晃的沿着长城向山下走去。
这里是一处无人维护的野长城,城砖风化破碎的很厉害,有些地方荒草杂树恣意生长,为长城披上了一层凌乱的外衣。
路虽然难走,却难不倒自幼学道的祁东来。
他在城墙间茫然跋涉,遇到险要之处就一跃而过,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来到了半山腰的位置。
这里显然已经属于大部分驴友们能够涉足的区域,地上不时可见被人丢弃的易拉罐和其他生活垃圾,墙上更被无聊的游人用利器刻上了各种字样。
既有最常见的到此一游,也有宅男对女神的表白,更有一些自命豪迈的歪诗。
祁东来带着讥笑的神情一路看了过去,他的目光从一块城砖上扫过,随即又马上的转了回来。
那城砖上赫然有一行的字,写的正是——
“山东刘大个儿是条好……”
这行字纯用利器刻就,一笔一划之间刚硬平直,整体看来歪七扭八不成个样子,细看却有一股子刀气凛然。
祁东来猛然想起了郑老旦所提起的那个长城抗战时军官,想着当年城楼之下日寇如潮水般涌来,想着那个粗豪的汉子怀着必死之心在这里刻字。
“他当年就是站在我现在的位置吧”祁东来默默地想着
“不知道他举刀冲下去的时候会不会害怕,手会不会抖?”
那行字就横亘在他的眼前,仿佛有一种魔力一样,把他整个人意志都吸在了上面。
“这个好汉的汉字,我倒是会写”
祁东这么想着,他颤抖着伸出手,向那一行字的末尾探去。
城砖很硬、很凉、很粗糙,祁东来的手指摁在上面,呆立良久,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蓦然间,祁东来一声大吼,身体不再颤抖,他运指如飞,左为沧浪之水,右为昆仑之波,一个“汉”字已经被他刻在了城砖之上。
当他手指离开城砖的那一刹那,脚下的整个长城仿佛被解开了最后一道封印,激灵灵的活了过来,它肆意的扭动自己的身躯,在大地之中怒吼,山川中的地气在它的吼声中汇成了阵阵波涛,飞扬激荡,折断了山中无数枯木,卷的碎石乱飞。
而祁东来就站在这波涛的正中央,看着脚下的这条蛰伏千年的苍龙从睡梦中醒来,长啸欲飞未飞。
他痴痴的想“掌门啊,你打发我下山,又让我前往京师,说这里有我的机缘,原来这就是我的机缘”
猛然间他御刀而起,转眼就落在了群山之中最高的一座山峰之上。
山风扑面而来几乎要将衣衫扯碎,而祁东来就那样笔直的站在山尖,看上去就好像山又高了一截。
祁东来俯瞰群山,眼中满是狂喜,双手拢在嘴边大喊“崆峒派祁东来……也是一条好汉”
群山相和,回音不绝。
幽不归默默的站在祁东来身后,看着他在山顶尽情的嘶喊,眼神中似喜似悲。
许久后,幽不归轻声的说道
“若是去参加那场刀赛,你可能会死!”
祁东来转过身来看着这个跟在自己身边好几年的刀魂,脸上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开朗笑容,悠悠的说道。
“幽兄,你应该知道的,东来最怕被人瞧不起,但却并不怎么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