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钦杰在凌晨的滨江路上漫无目的的走着,无数光影在他脑中穿梭。
一会儿看见自己青云直上入阁拜相、一会儿又看见自己万民敬仰当世流芳。
他不时大笑,似乎平生从未有如此畅快,渐渐的笑声中都有了歇斯底里之意。
直走到一处园林门口,虽然夜色沉重,但依然能看到此处殿堂齐整草木疏朗。
曾钦杰下意识的停步,斜眼看了一下牌匾,发现竟然走到了寇准公园的门口。
寇准俗称寇老西儿,实际上祖籍陕西渭南。
寇准从政的初期曾主政巴东并多有善政,在此地留有相公桥、相公泉、秋风亭等遗迹。还留下寇公拜鹿的佳话,为巴东百姓纪念至今。
而自巴东离开后,寇准的仕途也走上了快车道。
先是迁转为大名府成安县令,接着三十一岁任枢密副使,三十三岁参知政事。
历任工、刑、兵部及三司使,到四十三岁时已经当上了中书门下平章事,正式入阁拜相,算得上仕途极顺。
接下来就是檀渊之盟和二十年官场跌宕,虽暮年被贬死于雷州,但死后追赠中书令,复爵莱国公。历朝历代翻检千古名臣之时,都少不了寇准这一号人物。
这座公园占地虽然不大,但选址极好,背山面江,气象绝佳。
曾钦杰主管基建,自然是识货的。
心想这块地要是早些年拿来盖楼,也是招财进宝的好地界,寇准不过当过一任巴东令,千年之后居然还能占据如此宝地。
“这才算是功成名就啊!”
曾钦杰站在园门口,双手叉腰挺胸腆肚,心想大丈夫当如是,胸中生起放形浪骸之意。
“寇...大...人,你...看...我...行...不...行?”他把双手拢在嘴边,冲着园内放声大喊。
声音直冲入园,又闯入了园林背后的青山,在山中惊起一群夜鹭,最后化作山间的阵阵回声——“行...行...行...”
“你说的哈!”曾钦杰用手指着公园方向,笑的愈发欢畅。
等到心情终于平复下来,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凌晨三点。
要想参加十点钟的会议,眼下必须要往宜昌赶了。
要是让自己的司机从宜昌赶过来,单程要耽误三个小时的时间。
曾钦杰不耐多等,就在打车平台下了一单。
天色再晚也有晚行人,这一单平台报价将近三百,没多久就有司机接单。
又过了不过三分多钟,一辆挂着宜昌牌照的凯美瑞已经停在了曾钦杰的面前。
“咱们按导航走?”
司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一口生硬的普通话,按照平台标准话术询问着。
“按导航走,有导航的时候一定要按导航走!”
曾钦杰刚才的兴奋还没有完全消退,心想人生和仕途好不容易有导航,自然是要按照导航走。
司机笑呵呵的说道——
“我今天运气不错哈,刚从宜昌拉了一个客人过来。原本以为要放空回去了呢,没想到遇上您了!”
曾钦杰平时是懒得跟这种层次的人说话的,但眼下他心情格外的好,也乐得跟对方聊两句——
“是啊,运气是不错呢,这人呐,有好运气的时候一定得抓住啊。
小运得财,大运得势,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啊!”
“您这话说得一听就有学问,您这是一个人到巴东来出差?”
司机本来是为了长途路上聊天解乏,接着曾钦杰的话茬往下聊。
可没曾想这句一说完,后排的这位乘客突然变哑巴了,好一阵子不见说话。
这司机却不知道,曾钦杰听了他那句“一个人到巴东出差”,猛然间像是心口被人捏了一下。
“对啊,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是美婷陪着我来的,现如今我要一个人回去了!”
曾钦杰在心里嘀咕着,有一种悲伤从他的灵魂深处泛起。
这是一种传袭了千年的悲伤,曰生、曰死、曰爱别离、曰求不得。
“我也不是来出差的,我是官场失意,美婷陪我散心来着。
以后我官场春风得意,处处有人奉承,应该就用不着散心了吧?”
曾钦杰掏出手机,打开电子地图,默然的看着代表着自己位置的光标在地图上缓慢的移动着。
他把比例尺放大,看着地图上的长江一脉。
他心想邮轮现在应该已经过了奉节,美婷或许早就已经被巫涂杀了。
即使当时没下杀手,可按照他所说今早就要办大事,自己这个时候赶过去也已经晚了。
“放点音乐吧,这车里太安静了”曾钦杰长吁一口气,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猛的开口把司机都吓了一跳,心说车里安静不是因为你嘛。
但是顾客是上帝,平台派单的顾客那是当值的上帝。于是他麻利的应了一声把车载蓝牙打开,献上了他最爱的经典合辑。
刘若英细腻温柔的声音随着前奏缓缓流出,被司机特意改装的丹拿音响所加持,很快便溢满整个车内。
但是渐渐的,司机发现后排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实际上,曾钦杰刚听到这首《为爱痴狂》时就已经后悔了,心几乎是一瞬间就又痛了起来。
似乎有一根丝线在拉扯着他的心头肉,远远的牵在长江上游的那一头。
刘若英在mV中清冷的目光似乎正盯在他身上,用歌声不断的质问。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我敢不敢呢?曾钦杰扪心自问,突然觉得心好虚。
“这一世,又错过了呢!”
美婷的声音再次浮现在耳边。
曾钦杰呵的一声,似自嘲、似苦笑,眼泪夺眶而出。
而在司机看来,后排的乘客像是在打摆子,浑身不住的哆嗦。
一会儿又口中自言自语,进而用头的撞起副驾的椅背来,随后又是掏出手机一通按。
“哥你这是碰上难事儿了吗?”
司机小心翼翼的问着,然后马上他就发现他自己碰上难事儿了,手机上平台信息显示乘客刚刚把目的地修改到了云阳。
司机也慌了——“哥这可不行啊!你不能这么改啊,两个地方差着三四百公里呢。
而且还要跨省,来回就是八百公里。这要是去趟云阳,我今天都回不了宜昌。
今天晚上我还有事儿,我最好的兄弟办满月酒.....”
‘除了车费,我额外出三千’曾钦杰呼呼喘着粗气,直接用钱砸。
“好滴,您出钱您是老大!”
司机马上不做声了,一边腹诽一边遥遥的向自己的满月酒兄弟致以不怎么诚挚的歉意,顺带看一下平台规划的从巴东到云阳路线。
他寻思着待会要说清楚,这三千可不能含过路费。
然而此时刚平静下来的曾钦杰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天人交战——
“这种事情不是你能掺和得起的,你赶过去又能怎样,被人家一指头再扔回巴东,还是索性用一指头碾死?”
曾钦杰在心中哀叹着——
“毫无意义啊!甚至我可能连美婷的面都见不到。
那个世界和那些人物离我太远了,就像是古老的遇仙传说一样,能够一见就是莫大的机缘,再去寻时就再无踪迹……”
“……美婷是理解我的,她也是明智的,在那种情况下,她让我走是做出了最优解……”
曾钦杰不停地开导着自己,理智与情感的天平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偏移。
“都已经这么多世了,横竖还有下一世,即使今生再见不到她,总还能在来生寻到她!”
想到此处,曾钦杰终于释然,于是略带尴尬的清了清嗓子——
“那个,司机师傅啊,我想了一下哈,咱们还是回宜昌吧!”
“你说啥子?”司机声音里已经染上了三分怒意。
好在曾钦杰的下一句三千块钱照付把他的怒火又压了回去。
接下来的行程便略显沉闷,司机认定了后头这位除了荷包有点钱脑壳还有点问题。
而曾钦杰这一番心神激斗后,整个人如同脱了力,瘫坐在后排陷入失神,目光呆滞的看着窗外。
沿着209国道再往前走个两公里就到了沪蓉高速的入口。
曾钦杰看着路边一闪而过的指示牌,心想待会要是走右边,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宜昌,然后开启后半生的富贵荣华。
要是走左边的话,自己的人生也将会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但是选左边这条路,今生会离美婷近些。
就这样,时间分分秒秒流逝,就在曾钦杰神思疲惫到极点之际,车窗外的一个白影骤然刷入眼帘。
那白影黑夜之中仍白的刺眼,扭着头似乎正在向着这辆车看来。
“停......车!”
曾钦杰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这一句。
然后司机下意识的一脚刹车把车立在了三十多米外,车头正好扎在了前往宜昌和云阳岔路口的导流带上,再前进两米就要撞上栏杆。
司机一身冷汗淋漓而下,积蓄已久的怒气再也按捺不住——
“老子是碾着你老汉儿了吗?”
他愤然拉开车门,想要去和曾钦杰理论,却只见曾钦杰也拉开了车门,疯了一样向车后跑去。
他愣了片刻,心想大事不好三千要跑,赶紧也追了上去。
好在曾钦杰跑的并不远,等到司机追上来,只见曾钦杰呆呆的看着路基外一只断了尾巴的白色的流浪狗。
而那只土狗明显也被气氛所感染,也正惶恐的看着曾钦杰。
司机看一看狗,又看一看曾钦杰,竟然莫名的从一人一狗的对视中看出些痴缠来。
过了半晌,曾钦杰默不作声的又坐回到车上。
这一次司机也不急着启动了,点上一支烟静静的等着。
又过了半响,车子再次启动,走上了右边回宜昌的路口——
“把音乐关了,我睡会儿”曾钦杰哑着嗓子说道。
司机一言不发的关掉了音响,车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曾钦杰用手遮住自己的眼,把身体重重靠在椅背上,再无半点声息。
行车灯照亮了车身前后一带,若是在夜空往下看去,会一个光斑在沪蓉高速路上孤独的移动着,离云阳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