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东江滨路,姚计抄手汤圆老店。
这家夫妻老婆店原本做早餐生意,水磨糯米猪油芝麻汤圆做的香甜,鲜肉抄手所用红油也地道。
靠着这两样主打美食,食客趋之若鹜。营业时间也渐渐变长,进而连夜宵生意都开始做了。
芸芸众生或为生计劳苦、或为彻夜欢愉,或者干脆就是辗转入眠,到了深夜依然需要一口足以慰藉肠胃的热食。
此刻虽然已经是子时,姚计老店内却仍然有十余名食客。或三五人、或成双对,亦或者有曾钦杰这样孤身一人的。
老板娘手脚麻利的把汤圆端了上来,叮嘱了两句慢点吃小心烫。有些好奇的看了曾钦杰一眼,便转回柜台招呼新来的客人。
这碗汤圆并非常见的浑圆那种,而是椭圆的形状。
汤圆的皮也不是惯常的乳白色,而是糯米粉煮后应有半透明状,看上去还真的是手工包成。
透过汤圆升腾的热气,曾钦杰呆呆的看着这个世界,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本应遵循的轨道上。
忙碌奔走的老板娘、柜台后面埋头煮着汤圆的抄手的老板、一对游客模样的中年夫妇,几个完结一天奔波过来填补饥肠的外卖小哥,还有一对不知是刚开完房还是要去开房的学生模样情侣。
前方的小情侣正在热恋的阶段,男娃儿用勺子舀起汤圆,放在嘴边小心的吹着。
对面的女娃儿一脸的甜蜜和期待,等着对面的人把汤圆喂到自己的嘴里。
那汤圆被吹凉了些之后,却在空中转了一个圈,途径女孩的嘴边而不入,又送进了男娃儿自己的嘴里。
女孩的笑骂声和小拳拳砸后背声引得那对中年夫妇视一笑。
中年男子也学着男孩的模样,舀起汤圆向着女人的嘴边送去,却不曾虚晃一枪,而是直接送进了女人嘴里。
女人的嘴被塞得鼓鼓囊囊,眼角笑出了细细的鱼尾纹。
等到好不容易把汤圆咽下去,又开始摸着自己的腰低声抱怨男人给她深夜吃了太多碳水,长此以往必定会胖云云。
旁边稍远一桌上,几碗汤圆早已经只剩汤底,吃剩的抄手红油也已经凝结。
几个小哥外卖服上全是食物和奔波的痕迹,他们全然不顾四周的动静,一边用秭归方言大声讨论着社保的话题,一边刷着女团舞的小视频。
众人或低语、或高声、或轻笑、或抱怨,一言一行都是人间景象。
眼下的这个世界正是曾钦杰最得心应手的场景。
他曾高高在上,深谙世界运行的规则,拥有大多数人没有的权力,挥挥手就能影响千百人的生计,甚至彻底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他一直追求并享受于这一切,沉浸其中以为这就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这个世界中没有妖魔鬼怪,没有法宝天劫,没有飞天遁地,但是也没有那只狐狸。
想到那只狐狸,他的心又痛了起来,但是相较于此前疼痛的程度已经轻了很多,或许再过一些时日就不痛了吧。
曾钦杰自嘲的想着,他机械的搅动着碗里的汤圆。
一会想着美婷若是能大难不死,自己和她一同浪迹天涯也是很好的。
一会儿又想着在江湖中当两个小人物可比不上官场得心应手。
再一会儿又想到或许这一切过于光怪陆离,没准儿都只是自己的幻觉。稍后惊醒之际,自己可能还躺在宜昌家中的床上。
思来想去,心中乱如麻絮。
一阵电话铃声把曾钦杰从思虑中拽了出来,他摸出手机一看,愕然发现竟是书记打来的。
他慌忙接了起来,刚说了一句书记好,竟发现对面传来声音较往日的威严竟多了几分温和勉励之意——
“......大坝工程鉴定结果出来了,对对对,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组织上对你还是信任的,事实证明你也没有辜负组织对你的信任......”
“......什么责任?能有什么责任?我看你不仅没有责任,还有功劳......”
“......你是我提拔起来的干部,我是信得过你滴……
……钦杰你还年轻啊,不要因为小小的挫折就意气低沉,要振作,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去做......”
这通电话的后半段,曾钦杰已经被巨大幸福感和虚幻感砸晕。
他万万没想到,一场足以让他仕途崩毁的灾难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以至于他和书记的对话过程中出现了罕见的失神状态。无论书记说什么,他只剩下一味的“是......是......是……”。
好在书记今天格外的好脾气,非但没有不悦,还特意叮嘱了两遍。今天上午十点钟,市里的一个重要会议曾副市长必须要出席。
挂断电话,曾钦杰心头火热,背后生寒。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让书记凌晨给自己打这个电话。
他已经可以想象,明天当他出现在会场主席台时,会惊掉多少人的下巴,又有多少在过去几天中对自己不逊的人,会心生莫大惊惧。
想到此处,一种对自己和他人命运的掌控感油然而生,接下来便是发自灵魂深处极度的愉悦。
第二个电话紧跟着就打了过来,来电的是曾钦杰的妻子。
这个已经很久没跟他说话的女人在电话中装扮出份外的温存,往日的芥蒂似乎全都消失无踪。
通话时间并不长,信息量却很大。
岳丈家在政界的能量巨大,这一次事件背后的因果书记不会说,但岳丈却能查的清清楚楚。
胡家垸的堤坝是垮了一截,但好在没有什么人员伤亡,原本市井中就有一些称奇的声音。
而曾钦杰当夜在堤岸上奔走和打电话呼救的形象,竟然被一个夜跑的小伙子无意中拍了下来,又无意中放到了网上。
再后来就被一帮本地人挖了出来,有人说他是垮坝的罪人,但占主流的观点是——敢在大坝将垮之际站在堤坝上呼救痛哭的官员,再怎么样也是个好官。
双方争论激烈,事件发酵之后,竟然吸引了上头某位大人物的注意。在今天晚上一次高级别的会议上,这位大人物直接点了曾钦杰的名。
宜昌官场,眼下所有人都在猜测曾钦杰是如何在那位大人物面前挂上号的。
“连父亲都说这是少有的运气啊,还真是天降贵人相助,因祸得福啊。实话说,我觉得这一次叫死里逃生都不为过......”
妻子在电话那头感叹,她口中的父亲自然是曾钦杰那位官场中叱咤了很多年的岳丈,而非曾钦杰老实巴交的父亲。
接着又是第三个电话、第四个电话、第五个......
曾钦杰沉寂已久的手机像是突然从信号盲区回到了闹市。
消息灵通的同僚名为问候实为试探。
手脚快的下属努力想扳回前几日丢失的印象分。
就连前几日风头正劲的陈副市长,竟也低声小气的打了电话过来。
等到终于消停下来,面前那碗汤圆已经凉的不能再凉,夜宵店里的食客走得精光。
曾钦杰谢绝了老板娘帮他热一热汤圆的建议,空着肚子又走出了店来。
巫涂的模样又在脑海中浮现——
“从此后你今生有幸,上官见你欣喜;下属见你臣服;有功便有贵人识,有难则有机缘救!”
“竟然是真的啊!”
江边凌晨的空气潮湿清冷,曾钦杰深吸一口,清凉之意深入肺腑。
他蓦的放声大笑,状如癫狂,在身后夜宵店老板夫妇惊恐的目光中摇摇晃晃的向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