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你是美婷!”
曾钦杰心中这般想,可是眼下他连自己是不是曾钦杰都拿不准。
锋利如刀的指甲尖又顶在喉咙上,这话就有点说不出口。
“美者,君之容颜也;婷者,君之窈窕也,美婷者,佳人之谓也!”
好歹当过几年大学老师,也曾多少次被追根问底的学生逼到墙角,曾钦杰马上就文绉绉的扯出两句来。
“战栗者,君之心虚也;盗汗者,君之欺瞒也!”
对面的佳人扑哧一笑,手腕轻抬,指甲离开了咽喉,却又在他心口上轻轻划了一道。
后世的曾钦杰的心口处有一道从娘胎里带来的白印,不是胎记也不是伤疤,皮肤的触感却最是敏锐。
此刻他低头看去,却发现这道印记居然也出现在这具年轻僧人的躯体上。
女子方才那一划,酥酥痒痒的感觉立时从他心窝传遍全身。
曾钦杰是真有点糊涂了,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要说是曾市长吧,头上亮铮铮的光头和戒疤不答应;
要说是人参果吧,浑身摸了摸一没果柄二没果核;
可自己如果是个小和尚的话,身上怎么会带着曾钦杰的印记;
如果这个小和尚就是曾钦杰的话,可对面的女子却不是美婷,偏又长得和美婷这般像……那么自己又是谁?
对面的女子见他又是浑身摸索,又是一脸纠结,眼中露出些许关切来。把手掌心贴在了他的心口,轻声问道。
“心口又疼了么?”
“心口疼?没有啊!”
曾钦杰一怔,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神色颇为茫然。
月光如水,洗尽佳人铅华。
她在月光中蹙着眉头,像是有些难过,又像是有些懊恼。
虽然身上不着片缕,却让人生不出半点邪念。
“这就是孽缘吧,半是孽半是缘呵!”她俯下身子抱住了曾钦杰,凑到他耳边低语——
“莫要装了,疼便是疼,天天装的若无其事的样子,当我看不出来么?
你心经上的伤怕是终身难愈,说起来是我欠你…….
若是你晚到这寺里一天,我被那群不成气候的狼妖设计重伤,走投无路必死无疑;
可你若是早来这寺里一天,我见你鲜嫩可口,定然不会留你做隔夜饭。
偏生你来的不早也不晚,还对一只重伤的狐狸动了恻隐之心。
嘿嘿,我在你怀里咬住你胸口吸取你心头血的时候。你竟然都能一动不动,还真是有一副高僧的模样。”
看着曾钦杰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女子悠悠的叹了口气,语气中带上了哀求的口吻——
“你师傅道行有限,参得出往事却看不透前程。
他又要去扶桑弘法,我拦了他好几次了,这一次恐怕再也拦不住了。
神州大地结界自成,我们这些妖族不修炼大成也出不去。
你知道这些年我明里暗里打发了多少觊觎你血肉的妖怪么?你若是跟他出了海,我可就再也护不住你了……”
曾钦杰心说这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妖怪。他当市长的时候因公去过日本好几次,早就已经玩的够够的,对一千多年前日本更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此刻美人在怀,又是情深意重,想都不想就要答应下来,可一张嘴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番说辞。
“以师父在江南佛门中的声望,无需东渡也是大德圣僧。
然而在师父眼中,扶桑的黎民与中土的百姓并无不同。
若是不知也还罢了,但凡让他知道了一衣带水之处还有数以百万计的生民不能同沐佛光,就是海上浪高千尺也拦不住他。
这是大慈悲,我受师父教诲多年,自当随侍左右……”
话还没说完,胸前的那只手已经抓进了肉里。女子紧紧的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眼中流下泪来。
“我们狐妖轻易不会动情,可若是动了便是一生。
自与你相逢后,我丹不修术不炼每天围着你打转,道行再无寸进,道心也越来越不稳,想来劫数也已经不远。
不过一想到咱们两人可以厮守数十年,心里也是知足的……”
泪珠噼里啪啦的滚落,纷纷砸在曾钦杰的身上。途经秋天里微凉的空气,却依然带着炽热的温度,似乎想要将身下这个铁了心的男人烧融。
“……你要是这么早就死了,我又该怎么办?
我不想用自己的余生去怀念你,我只想天天都能看到你。
小和尚,莫要管那些扶桑人,求你先慈悲慈悲我…..”
曾钦杰的心中有一万个人的声音的齐声大喊“答应她”,然而这具躯体此刻的回答却依然无奈而冰冷。
女人的哀求和男人的婉拒在屋中不断的重复,连曾钦杰都暴怒不已。心想好个冥顽不化的愚僧,要是让我知道我不是你,我就弄死你。
终于,那女子嚎啕大哭起来。
她狠狠一记耳光抽在了曾钦杰的脸上,胡乱抱起自己的衣物,却也顾不得穿在身上,一边哭一边向屋外走去。
临出门时又回头张望,想要从曾钦杰那里看到一丝回心转意的可能,然而最终还是绝望。
“今生欠君一口心头血,来生当痛心以报!”说罢她踉跄夺路而去,一路哭声渐远,混于秋风。
眼前的景物又开始旋转,曾钦杰大声怒喝道——
“等一等,让我也抽这混账和尚一记再翻篇儿!”然而命运轮回又何曾等过谁。
接下来,他看见了扬州岸孤舟东渡,寂寥白衣独立于海边山巅,挥挥手掀起一阵长风,撑开了船帆的同时也斩断了一世情缘。
接下来,他又看见了海上的惊涛骇浪,与之相比,师父和自己所乘坐的这艘船实在是微不足道。
在被巨浪抛来抛去之际,曾钦杰和师父在船舱中一块儿吐得稀里哗啦。
曾钦杰年轻力壮些,犹有闲心问他师父为何不念佛求佛祖保佑,换来师父一通笑骂。
“你当佛祖是货郎担么?要用时招招手就来?”
曾钦杰摇摇头,把胸中的烦闷往下压了压,又问——
“师父,徒儿记不清了,咱这是第几次东渡啊?”
鉴真伸出了五个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曾钦杰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心说果然那个狐狸精没说错,鉴真六次东渡才成功,这一次毫无疑问又是失败。
“师父,我有个朋友跟我说,你参得透往事却看不清前程。我却不太相信,您是真的不知道我们此行的成败吗?”
鉴真大师一愣,用手在抹了抹嘴边的秽物,随即笑了起来——
“欲建九级浮屠,可否不建第八层?”
曾钦杰长叹无语。
公元748年,鉴真大师第五次东渡失败,座船在海上漂流了近半月后抵达今日的三亚,后辗转回归扬州。
途中历经暑热煎熬,大师双目失明,大弟子祥彦坐化于途中…….。
一世,然后又是一世,此后每一世,曾钦杰与她都免不了在人海中相逢。
他们曾在上元节灯下猜谜,然而再回首,灯谜已破,灯火依旧,那人却又不见;
他们也曾在桐城窄巷中偶遇,油伞一倾之际,清婉容颜如惊鸿。
两肩交错情根便已深种,然而待到鼓足勇气上门提亲之际,却听闻那小姐偶然恶疾离世的消息;
他们也曾在黄河边一同看激流奔涌,然而河流奔腾却也挡不住女真人南下的兵锋。
乱世流离,非只是一家一户,等到他年过古稀,缠绵于病榻之际,耳边犹在回荡着那脆生生的声音——
“哥哥,你看那两条金色的鲤鱼,它们跳的好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