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上留下斑斑污痕，是巫涂一个个血肉斑驳的脚印。
巫涂神通了得，脚上的伤口随生随愈，但却总是在迈下一步时被重新撕咬开，每次抬足时都有一层皮肉留在了路上。
沿途有离路近些的巴人，看到他们最尊贵的大祭司艰难如此，忍不住放声嚎啕起来。
“收声！收声！”巫涂冲那些哭泣的巴人笑了起来——
“听说暹罗国有一种鱼疗，眼下这不就是骷髅疗么？
看着吓人，其实咬下来的都是死皮儿，倒省的我自己抠下来……”
他自觉地说的风趣，身两侧的巴人却无一人发笑，反倒是凄容更甚。
巫涂耸耸肩，觉得偌大一个族群中竟然没有几个懂幽默的，实在是扫兴的很，于是继续埋头于自己的足底按摩之旅。
好在这条路并不算远，巫涂虽然走的不快，却也没花太多功夫便走到了河边。
当卵石从他脚下消失之际，代之而来的则是河边红褐色的河砂。
脚面与河砂接触的一刹那，足底深深得陷入其中。
然后，附近的每一粒砂都扭动了起来，从砂体的棱角中生出触须和对足，沿着巫涂的脚踝向上攀爬。
所到之处皮开肉绽，伤口在无数张颚钳的撕扯下不断翻卷，顷刻就深已见骨。
巴人哗然，有人立马就要试着从罗网上挣脱，好前去给巫涂帮手。
天罗地网一阵晃荡，缝隙间顿时涌出团团迷雾，一条通往城门的小路变得断断续续，
“大家不要慌乱！”
看见巴人群中已经骚动丛生，青木扯着嗓子大喊——
“没事的，老祖宗……老祖宗一身都是死皮儿。”
众游魂如何肯信，动作快的已经大吼着向巫涂跑来，却听见耳边响起了老祖宗淡然却威严具足的一声断喝——“止”
于是无数狂奔的脚步顿止，高速伸缩的肌肉纤维被固定在了极度贲张的状态，似乎要把身前的风踢碎，却只能静静的矗立在原野上，既惶恐又悲愤的看着巫涂本就不高大的身形被满身的虫蚁一层层的啃下去。
不过数十息的辰光，巫涂一身皮肉皆尽。
蚁虫缓缓退去，只剩下一具枯骨立于河边。
就在巴人行将绝望溃散之际，一阵风由彼岸轻轻吹来，从巫涂空洞的骨缝中穿过，风声就如同巫涂爽朗的大笑。
然后众人就眼睁睁的看着干涩的白骨上生出了骨膜，骨膜附上了筋络，经络又被一层肌腱包裹。
随后肌腱层层叠加越来越充盈，渐渐有了巫涂的轮廓。
到最后皮肤复生、须发从皮肤中一根根的钻出来，也不过是数十息的功夫，巫涂就又恢复了原状。
巴人大悲又复大喜，欢呼声如山崩海裂。连被裹在大队伍中的方弃都心生惊愕，心说老巫涂这一手3d打印的神通着实了得。
不过虫潮如附骨之蛆，转眼间就又涌了上来，又一次把巫涂咬的血肉淋淋。
好在这一次巴人们有了先前的经验，倒也不怎么惊慌。
果然巫涂没过多久就又被啃了个精光，然而等彼岸风再次吹来，巫涂再度满血复活。
如是者三，连巴人都已经看木了。
有些游魂已经开始腹诽，老祖宗这复活来复活去的……难道是怕虫子吃不饱么？
却极少有人注意到，巫涂第三次被吃光啃尽之后，周身骨骼已经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金色。
所以当巫涂又一次生出血肉之后，那些虫蚁虽然再度蜂拥而上，但是锋利的口器却再也啃不动他的身体。
巫涂微微一笑，心想如果不借助你们这些虫豸的力量，倒也不容易这么快就斩却了三尸。
他身躯微微一震，将浑身虫蚁如尘土般抖落。
再向前迈步时，虫潮仿佛遇到了天敌一般，慌不择路的逃开去，在巫涂的面前闪出了一片青白色大石铺就的河岸。
巫涂信步向前，一只脚踏在河岸上，另一只脚就向干涸的河道中迈去。
脚尖刚触到河床之际，岩隙中陡然涌起了浓墨般的河水，瞬间将整个河床铺满。
河水虽然只有浅浅一层，却连半点光都透不过去。
巫涂的一只脚缓缓的探进了河水中，脚面、脚踝、膝盖相继入水，眼看着大腿根都要没进去了，却怎么都探不到底。
巫涂皱着眉头把腿拔了出来，整条腿都被河水染成了漆黑的颜色。
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的从裤腿上蒸腾而起，却始终缠绕在他的身侧。
驱之不散、挥之不去，远远看去，像是巫涂披上了一层随风摇曳的黑纱。
巫涂心中盘算，这黄泉河又称因果河，号称落足之处顿成深渊。
沾一滴水就有一种因果，每一种因果都有千钧之重。自己苦练的蛙泳怕是济不得事，要想不沉下去只能另想办法。
沉思不过片刻，眼前刚好有浪花卷过，浪尖上数只黑色的虫蚁正在奋力挣扎，试图逃回岸边，重新变回一粒砂。
然而挣扎的结果却只是让它们离岸边越来越远，眼见得就要飘到河的中心去了。
巫涂却笑了起来，心想原来过河的艄公就在眼前。你们吃了我那么多血肉，也该给我卖把子力气了。
他左手虚画阴阳，右手随意挥洒，身周数十丈地面上的虫子都被他聚拢了过来，熙熙攘攘的聚成了一团。
然后你攀我爬、相互勾搭，不多时就在巫涂面前结成了一艘小船的模样。
“巫涂的小船呐，可不要说翻就翻！”
巫涂嘴里嘟囔着，一把将船推入河中。
看到小船果然浮在水面上，心中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偏腿就上了船。
河并不宽，一个船身就占据了河道十分之一的宽度。
船头正冲着对岸，似乎很快就能抵达。
但在岸上万千巴人的眼中，自打巫涂上了船。就一直负手而立，他脚下的这艘船压根儿就没有动过。
“老祖宗许是不会划船！”
许多巴人如是想，又有几条壮汉激动起来——
“让我去啊，我在江上玩了一辈子的船，给把汤勺我就能给你划到对岸去。
你们看把老祖宗给为难的，都已经顶着风站了半天了。”
他们却不知道，巫涂此刻盯着的不是对岸徐徐的微风，而是掀天卷地而来的飓风。
他的面前，早已经没有了彼岸的半点踪影，目光所及，全是倾墙般的巨浪。
他的脚下，小船已经七零八落，只是勉强还维持着船形轮廓。
四周，数不清的恶兽巨鱼正围着小船打转。三头、双尾、多目、巨口、尖牙、棘皮、种种恶形恶状气死美工恨死设计，各式的不怀好意。
无数死在巫涂手中、以及因他而死的人妖魔怪，此刻都在不远处现出了虚无缥缈的形体。
各式魔音，或规劝、或恐吓、或哭嚎、或哀求，穿过风号浪吼，直直贯入巫涂的神识之中。
天上星隐月缺，四下里越来越黑，已经快要看不清何处是水何处是天。
似乎天地已经变成一个大铁盒子，正要盖严最后一道缝隙，将他关在其中，永世不得逃脱。
这天、就要黑透了，似乎正如巴人的命运，走到了无路可走的尽头。
于是巫涂举起了自己的手臂，指尖燃起了一点火光。
这团火如此的微弱，如果光也有单位，那么从巫涂指尖射出的只有最微小的一个单位。
风吹弯了它、雨打断了它，怪兽掀起的水花险些扑灭了它。
它摇摇晃晃，似乎下一秒就会熄灭，却一直在黑暗中闪烁不已。
巫涂燃臂为烛，对着风浪自语。
“我曾闻泰西之地有神，常居于有福安乐之地。却不惜毁道行弃果位，于万劫之后犹坠深渊，只求为人间盗火，照亮万古黑夜！”
“我曾闻古之天竺有神，为救三界搅动乳海，吞下了整个海洋中的毒液，长受喉咙灼烧之苦！”
“我曾闻汉人亦有神，毁身造界、炼石补天……”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越来越低，渐至细不可闻。
而在巫涂的心中，有一个声音正在歇斯底里的大喊。
“我巴人辉煌数千载，苗裔亿万计，岂可无神？”
他把自己的一生在心中过了一遍，想起了自己为了种族所做的种种违心背义之事，把心中的愧疚和懊悔一一斩灭。
待他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只剩下从容与坚毅。
他说——“要有光！”
于是光芒大作，天地间一片炫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