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里乾坤大,瓶中岁月长,不过是在瓶子关了一时三刻,方弃倒觉得有大半年那么久。
总是担心这瓶子会附带“一时三刻化为脓血”功能,生怕自己再被倒出来时要用碗来装。
不过等过了好一会儿,看见自己依然全须全尾,心里这才一点点的踏实下来。
夭夭一心赶路,也没心思搭理他。
方弃趁着难得的宁静,把眼下这件事来来回回想了个明白,之前的惊慌恐惧逐渐淡去,胆气稍壮。
所以等到了巫涂的面前,被从瓶子里倒出来之后。他就地滚了两滚,然后神色自若的站了起来。
巫涂面无表情的站在对面,沉声道——“拿来”
方弃二话不说,神识一阵翻涌,从识海的最深处卷起一道淡淡的金光来。
这道金光刚一从他体内飞出,就变成了一枚造型极其简单的如意头平安无事玉牌,悬在空中向着巫涂飞去。
巫涂一把抄住那枚玉牌,神色微微有些诧异——“你居然这么晓事?”
方弃把手一摊——
“打不过又跑不了,因公牺牲补贴本来就少还分年发,不得已从贼又算不上大罪过……
我配合一下又能怎样,你们少费些手脚,我少吃些苦头。建设和谐社会一下子就取得了阶段性成果,何乐而不为。”
巫涂手中把玩着那枚玉牌,神色颇堪玩味——
“眼下我大军发动在即,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祭旗?”
方弃笑着摇头——
“想来前辈不会这么无聊,更何况晚辈孱弱无用。从古至今,就没见过捏死个臭虫祭旗的。”
“看来你是不相信我们能成功喽?”巫涂呵呵而笑。
“我要劝你的话,你会听吗?”方弃反问。
巫涂一笑摆手,让人把他带下去好生关押。随即大袖一摆,一直在等待号令的百万游魂顿时化作了一道道绿色的潮汐,向着酆都城三面逼近。
方弃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对押解他的巴人正色道——
“听见没,对我要“好生”关押,不要虐待,要充满爱……”
等到方弃被好生踹了两脚拖下去之后,天地间响起了一阵阵嗡嗡声,落在巴人的耳朵里,一股无名的烦躁油然而生。
恰似夏日里你刚拿起一块冰镇西瓜,却偏偏飞来了一只大肚子的绿头苍蝇。
又好像你春困正酣时,屋外传来了野猫闹春的嘶鸣。
有些道行低微的游魂,耐受不住这种声音的挑拨,大吼着脱离了队伍,向着城下发足狂奔。
但是跑着跑着就发现自己的脚底板越来越抓不住地面,继而整个人飘到了空中,无论如何挣扎都不能前进分毫。
他们惊恐的环视左右,发现跟自己一样境遇的同伴至少有上百个。
而站在地面上的巴人,却能够隐约看见天空中密布的罗网,正在一点点向着地面压下来。
无数道电芒在其中流窜,把那些不幸的族人牢牢吸住。每一道电芒闪过,那些族人的灵魂之火就黯淡一分。
而在地面上,那些侥幸没有被天网吸住的巴人,还在奋力的前冲。丝毫没有察觉脚下整块大地已经被明暗相间的线条划成了围棋盘的模样。
看到已经不远的护城河,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巴人发出的兴奋的嚎叫。
放眼看去,眼下护城河中是干涸的。那意味着,只要自己冲过去,就将直接迫到酆都城下。
这座神圣的城池,脱离巴人的掌控已经太久,只是把自己面庞贴在冰冷的墙砖上,想起来都是那样的幸福。
然而前方突兀而现的一堵光墙不仅撞碎了他们的美梦,也撞碎了他们的身体。
辛苦修炼了百年乃至数百年的鬼躯在这堵墙前显得如此脆弱,瞬间就碎成了一蓬蓬飞灰。
哀鸣声中,虽然他们犹自徒劳的试图维持着人形,但是只要一阵微风扰过,马上就被吹得烟消云散,融入到脚下黑褐色的泥土中。
即便是那些道行深厚的积年老鬼,在这堵墙面前也不能幸免。
虽然他们形神牢固远胜于那些脆弱的后辈,在撞到墙的瞬间还能维持形体的完整。
但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自己被牢牢的吸在了上面,有一个无与伦比的力量正在不断地榨取着他们的本源。
向前冲,罗网如泰山般纹丝不动;
向后撤,无论如何挣扎撕扯都不能摆脱。
有狠厉之徒一咬牙把自己的半个身子都扯了下来,依然粘在上面的残躯几息的功夫就被吸的只剩下薄薄一层,看上去就像是墙上的一层青苔。
后面涌来的巴人或许是没看见前面发生的一切,又或者是视而不见,还在疯狂的向前奔跑。
有人跑着跑着就被地面上升起的光芒劈成了两半,他两只手胡乱的抓着,努力想把身躯凑在一起。
创口处冒出滚滚黑烟,始终无法融合。每当他想要迈步向前的时候,两片身体都会向着不同的方向倒去。
试了几次之后,他茫然的看向自己的同伴——
“白楸,身体被劈成了两半了,还能活吗?”
白楸用力的挤住了眼角,大声笑道——
“咱们巴人好汉,剁成馅儿都能活!”
问话的这位想回给白楸一个笑容,然而却只有半张脸在笑,另外半张脸上眼睛淌下泪来。
泪珠落地之际,他的身躯也颓然倒地,在地面上留下了两个半人形的印记,两只手却依然指着酆都城的方向。
每一刻,都有成百的巴人倒下,用自己的身体给脚下的土地添上了凄凉的笔画。
每一刻,都有更多的巴人踩着脚下各种人形的印记狂奔向前。悲伤和恐惧还来不及酝酿,就已经被同伴的呼啸声吹散。
脑海中只剩一片狂热,眼中只剩下酆都城,当生成为一种绝望,似乎死就变成了一种奔跑的仪式。
观战的夭夭心生不忍,低声唤了一句师父。
巫涂没有看她,只是把手臂高高举起。
放眼望去,天地间万物皆黯,似乎所有光彩都被他夺去。
巫涂浑身上下散发出万道光芒,所照耀到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是一暖。
有两个字像惊雷一样从他口中炸响,又在原野上四散传开,在每个巴人耳边回荡
——“向前”
——“向前”
——“向前”
既然老祖宗说向前,向前就是好的,那么就向前罢。
每个人心中都这么想,脚底下生出了用不完的力量。
一朵绿色的浪花在礁石上碰碎,另一朵又以更加高涨的姿态压了上来。
越来越多的巴人游魂合身粘附在了罗网之上,天罗地网如快刀,急切之间却也切不动巴人这团乱麻。
看见几乎所有巴人都已经冲到了合适的位置。游魂大军中仅存的一些祭司,带上了传承千年的傩舞面具,围上用了不知多少代的兽皮围裙,燃烧起自己最后的神魂之力,念起了苍凉古老的咒语。
在咒语声中,绿色的浪潮开始以他们为中心分裂成大大小小十余块。然后各自汇聚成了猛兽的模样,向着天罗地网以更猛烈的姿势撞去。
纵使汉人以天地为牢笼,巴人也要做困兽之斗。
这一次,纵横交错罗网终于未能将结阵而来的巴人切碎,但是巴人却也没能将罗网撞破。
几冲几突之后,酆都城前的防御被挤压成了起伏交错的模样,两股就此力量陷入了僵持。
“开”——沉寂半响的巫涂再次发出了指令。
以他的身影为中心,聚集在城前的巴人分成了左右两团,奋力的将天罗地网拉向自己所在的方向。
本来空无一物的荒原上,渐渐现出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来。
这条路从巫涂的脚下起,一直向前蔓延,中断在黄泉河边,然后又在河的对岸出现,直通到紧闭的酆都城门前。
他低头看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心想这条黄泉路可不好走,可除了自己,巴人里还有谁能走得过去。
抬腿落足,脚下生出一片细碎的啮咬之声。
再细看时,铺在路上的哪里是什么鹅卵石,而是一个个被缩成鸡蛋大小的头颅。
此刻纷纷牙齿朝天,狠狠的向着巫涂的脚底板咬去。
不过片刻,巫涂的鞋袜就已经被吞噬殆尽,及于血肉。
缕缕黑烟从巫涂的脚底升起,在他身侧盘旋飞绕。
巫涂微微佝偻着腰,漠然的看着前方,一步步走向此岸与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