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极深,巫涂走了很久。
先往上走,再往下走,然后又往上走,似人生般起起落落。
眼前不时会出现几条岔路,每一个路口看上去都极相似。可他总能毫不迟疑的找出自己要走的那一条,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脚下的泥土先是白色,然后不知何时带上了一点点红色,最后越来越红,红似胭脂,艳如朱砂。
路的两边时常会有一具具的枯骨出现,从尚未腐烂的残余衣物和锈迹斑斑的兵刃上看,都是些古代巴人的武士。
他们的躯体毫无例外的都保持着向前的姿势,有些甚至把指骨深深的插进了岩壁里,看的出至死都在奋力向前。
空洞的眼眶盯着洞的深处,似乎那里有他们不得不去寻找的归宿。
越往前走,骨骸的数量越多,从接二连三变成了摩肩接踵,最后层层堆积,几乎要将整个甬道填满。
一双双干枯的手臂,一条条风化了的大腿。曾经都是些肌肉虬结健壮如山的汉子,却只能在岁月中一点点干瘪。在黑暗中无声的伸展着,形成了一片枯骨的丛林。
巫涂在丛林中穿行着,锋利的骨头茬子有时会划破他的肌肤,像是美工刀划过纸。
灰败的伤口处会涌出丝丝黑气,渐渐凝成一条条水蛭的模样,在他的身上挣扎扭动,然后再一点点的渗进去。
以巫涂的本领,想要通过这条甬道,自然不需要步行。
可是这么多年来,他每次都会舍弃神通徒步穿行,为的就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当年巴人族群覆灭之际,那些族中的勇者为了给种族求一线生机,进行过怎样惨烈而又绝望的努力。
眼前出现了一具瘦弱的骷髅,灰白的头骨顶在干瘦的身躯上,看上去有些大的不合比例。
他张着嘴咬住了身旁一处凸起的石块,在上面留下了两排牙印。像是在用最后的力气抵御着那股把他们往外推的巨力,他的犬齿又细又长,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犬齿。
巫涂裂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了与那具骷髅一样犬齿,对这个不知是自己第多少代后裔的家伙说——
“你看,一口好牙多么重要!”
不远处有一块石碑,顶天立地的杵在洞的中央,若非顶端距离洞顶还有数寸间隔,几乎就像是一根石柱。
碑上用巴文写着铜鼓般大的几个字符,若是译成汉人的文字,那就是“破凡”二字。
按照洞中的禁制,拼力抵达此处已经是凡人所能企及的极限。能够再往前走的人,都算的上以武入道的高手,从某种程度上讲,已经超脱了凡人的境界。
这个洞是当年盘觚大神留下来的禁地,是历代大祭司的归魂之所,也是巴人勇士们的试炼之地。
洞中的禁制若无破解之法,那么越往里走身躯所承受的压力越大,到最后几乎有一步千钧之重。
当年巴人人丁兴旺的时候,各洞各寨之中对自己有自信的年轻勇士,大多都会到这里来试试身手。
但往往是走个三五百米就承受不住,不得不在洞口亲友善意的哄笑声中讪笑着折返。
能够足踏红泥而还的勇士,已经有足够的资本在方圆百里的村寨内夸耀自己的勇武。而能够走到石碑后面的,在凡人眼中根本就是恐怖如斯的存在。
石碑的后面,骸骨虽然陡然变得稀少,却依然还有很多。每次走过这里,巫涂都会忍不住叹气。
“菁英满地啊!”他有些心酸的看着那些杂列的遗骸,心想巴人最后一任大祭司真不是个东西,居然想出这么绝户的计策。
逼得自己不得不从千年之定中苏醒,再次卷入到尘世的惊涛骇浪中来。
而这一次,两千年道行只怕也保不住自己,孜孜以求的无上大道更将成为泡影。
那时,汉人的军队势大,巴人最后一个成气候的族群抵挡不住,在山与河之间节节败退,渐渐的溃不成军。
初时还有些许幻想,谁料纳贡不受,称臣不许,派去乞降的使者被吊在营外乱箭射死。
直到这时巴人们才明白,两个族群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最后分生死的关头,与以往不同,这将是一场灭族之战。
失去在战场上获胜的希望,巴人开始将希望投向虚无缥缈之中。
那时的大祭司用七个少女的鲜血涂满了整个祭坛,在癫狂中贯通天地见知过去未来,然后传下神谕——
盘觚的灵魂就在禁地中等候着巴人的勇士们,如果谁能走到禁地的最深处,盘觚大神感于他的虔诚,就会重新降临世间。带领巴人乃至整个西南蛮部落走出绝望,去到安宁喜乐之地。
于是巴人最后的勇士们陷入了疯狂,在大祭司的带领下一往无前的涌进了禁地之中。
为了让自己断了回头的念想,最后进洞的几个人甚至烧掉了从崖顶到洞口的古栈道,使这里成为一处绝地。
终于走到了洞的尽头,一道如夜幕般漆黑的石门横在巫涂眼前。
两扇门上阳雕着左日右月,周边有星斗无数,明灭间散发了令人迷惑的光芒。
在门前跪着一具干尸,正是那位不是东西的末代祭司。她把自己当成了最贵重的祭品,摆在祭坛的最上层。
“如果这些死在洞中的巴人勇士们,得知他们以生命为代价唤醒的并非传说中的盘觚大神,而是自己这样一个早就不想再理世事的老鬼,胸中的怒火一定会把自贡的老盐井都烧干,你说是不是?”
巫涂微笑着对那具干尸说,干尸还之以几百年不变的狰狞与支离。
这句干瘦的躯体处处破碎,许多地方骨头茬子横七竖八的突出体外。
打开禁地的那一刹那,巨大的反噬之力瞬间摧毁了她全身的骨骼经脉,但她仍然撑着一口气完成了最后一次跪拜。
“所以有些事不是我想做,而是我不得不做!”
他自言自语着,又像是在解释给什么人听,冲着那缕追随着自己的阳光挥挥手,
后者如逢大赦般的逃去,让洞中再度陷入黑暗。
然后,巫涂推开了那扇门,从一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没有方向、没有时间、阴与阳相合,生与死混同,五行难辨,万物迷离。
唯独在世界的中心处,有一团光芒在若隐若现。
巫涂向着那处光芒飘去,又或者是那团光芒向他飘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两者在虚空中相逢。
那是一团水一样的东西,聚成了一个颤动不息的球体,在巫涂的眼前忽涨忽缩。
在这个球里,一条红色的小鱼正茫然的游来游去。
“你猜我带回了什么?”
巫涂在水球前俯身,轻声的着对小鱼说道。
小鱼畏惧的游开,随后又好奇的游了回来,呆呆的看着巫涂。
透过水球的凸面,它的眼泡看起来大的可笑,就像是脑袋上挂了两个球。
一想到在这条鱼的眼睛里,自己脑袋上或许也有两个球,巫涂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榴莲,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半点违和。
随后挥挥手,有丝丝缕缕的红色烟雾从榴莲上升腾而起,在空中盘绕扭曲,渐渐的凝成了几颗血红色的珠子,悬浮在了水球的四周。
“你看,有真龙的血,天凤的血、人类强者的血,还有一只妖狐的血……
唔,这只狐狸的道行差的太多,不过不要紧,长江一带妖怪还是不缺的,质量不够数量总可以弥补。
我筹备着好久啊,这件事眼下总算是有了眉目”
巫涂絮絮叨叨的说着,像是一个话唠又爱显摆的老人,又从怀里拽出了一个布口袋。
“你再猜猜我这次找到多少?”
鱼儿依旧不语,怔怔的看了巫涂一眼,自顾自的游开去了。
水球不过三尺方圆,它只是向着一个方向游动,却总是碰不到水球的边缘,只是把水球带的越来越远。
“我在大山的深处找到了一个寨子,那里面的人至今还在供奉盘觚。然而轮回已毁,去世的人不得投胎,只能带着这一世的回忆游荡在寨子的周围。
我到找那里的时候,寨子里的鬼已经比人还多了。生人和死人之间的界限已经渐渐模糊,大多数人看到前些天去世的亲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不会大惊失色。
有人一降生就被夺舍,不足月的婴儿都能口吐人言,甚至隔着炉火的两个摇篮里,有时竟然能聊起天来。”
巫涂似乎没有注意到鱼儿的离去,犹自对着虚空自言自语
“所以我把他们都收拢了过来。”
巫涂打开了口袋的封口,用手指从口袋中挑出一抹黄豆大的绿色火焰,把自己的脸都映成了绿色。
火焰在他的指尖跳动,不时向虚空中伸出道道横生的火苗,就像是一个小人在跳舞。
火光烈烈,声音在空间中翻滚回荡,舞蹈随之有了自己的节奏,连巫涂手中的口袋都跟着颤动起来。
越来越多的绿色光芒从口袋中飘了出来,然后沾满了巫涂的全身,在他的头发、胡子、衣襟和领口处疯狂的舞蹈着。
节奏向着四周蔓延,传遍了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于是更多绿色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先是数颗,然后是数百颗,最后是成千上万颗。
绿潮随着节奏汹涌着,光芒融成一片,将巫涂的身周处化作了一片绿色的海洋。
巫涂满意的看着自己辛苦数百年搜集的成果,心想只怕大半的巴人亡灵都在此处了。
“然后呢?”
巫涂在心中问道,继而仰天大笑。
“我有旌旗十万,可斩阎罗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