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人类,这会儿我应该跟我的父亲一同在长江中遨游;
如果不是人类,四十年前我就应该被戳死在红缨枪的枪尖上。
人类对我有恩也有仇。如果将我的人生比作一条河,人类就是河的两岸,他们从来不问河想要去哪里,只管挟着我走在他们划定的方向上,一直向前。”
“你们一定以为我是个吃人不眨眼的妖怪,其实我在这里卖了三十多年的萝卜饺子,孟老三是我吃的第一个人”
白露曦皱着眉头轻轻揉动自己的腹部,轻声抱怨道——
“人可真是既难吃又伤胃啊,卡在肚子里不上不下的真难受。呃,这个人还没消化完呢?你们还要不要啊?”
方弃慌忙摆手——
“要是吃不完您尽管打包带走,可千万别吐出来。我身上没带簸箕,这半稠不稀的实在没法打扫。”
“是啊,估计吐出来也挺恶心的。其实世间万灵,不管生前长什么样儿,死了之后都很丑陋。
比如说翻了肚皮的鱼,又比如说吃到一半的人。”
白露曦苦笑一声,看看锅中的饺子还没有炸好,于是接着说起了她的故事——
“我出生在太白湖,不过在我很小的时候太白湖就干涸啦,那时候我就看见过很多死鱼。
大难临头之时,在湖中繁衍生息了千万年的水族活下来的不足十分之一,绝大多数都没能逃过那一劫。
他们的尸体一大片一大片的,向秋天的落叶一样铺满了残余的湖面。然后又叠了好几层。
在水底向上望去,只能看见一片死鱼拼成的天空,那些苍白的死鱼眼就像漫天繁星一样,只是再也不会眨。”
“通往长江的水道只剩下窄窄的一条,可大家全都挤在那里。
刚开始还能顺序通过,可到后来眼看着身后的水面越来越小,大家伙儿也都抢了起来,混乱最后变成了混战。
什么交情血缘全都顾不上了,水道瞬间变成了血河。父亲护着我,几乎是从死鱼堆里一路冲进了长江,这才挣扎出一条活路。”
“父亲说我在修炼上是有天赋的。可是我觉得天赋这种东西,其实不外乎在你闭关的时候有人昼夜不眠的帮你护法,在寻到仙花异草的时候,把最大的那一份给你吃掉。
如果这么说的话,我想我还真是有挺大的天赋。
就这样,即便是江中颠沛流离的生活也没能阻碍我修炼的速度,大约二百年前我化形成功。
而那个时候,我的父亲依旧停留在灵识的阶段没有寸进。”
“不过父亲也有他的过人之处,他在水中的速度简直快的无与伦比。
有好些次,我们都遇到了简直逃不掉的危难,可他总能带用飞一样的速度从最后的一丝生路中钻过去,而且从来都是毫发无伤。
父亲说绝处求生是他的绝活,这天底下就没有能够困死他的地方,当时我好崇拜他,觉得他真是个可靠的父亲。”
“他有一个月亮一样圆圆的脸,所以我管他叫月亮脸先生,而他管我叫月牙儿公主。”
“长江很大、但是被人类和强大的妖王一分,留下的地方其实就很有限了。
在江上的生活也是要看实力的,像我们这样没什么本领的小妖生活的很苦。
被人欺负甚至被人追杀是家常便饭,通常一年之中倒有八九个月是在从一处搬到另一处的路上。
不过有父亲在身边,我从来都很安心,因为他毕竟是困不死的月亮脸先生。”
“刚开始的那些年,我非常思念太白湖。故乡就是这么一种地方,你住在那里的时候不会觉得它好。
可等你离开它越来越久,它留在你脑海中的记忆就会越来越少,渐渐的只剩下那些最美好的东西,一想起来就令人心碎。
而当这些美好的回忆都渐渐被遗忘时,故乡就真的回不去了。”
“我想念我在太白湖中的家,想念那些小伙伴,想念一切已经不存在的东西,而月亮脸先生总是用他长长的喙来触碰我的脸蛋,想要拨掉上面的泪珠。”
“那会儿长江中的水还没有眼下这么脏,船也还没有这么多。如果恰逢满月当头,清冷的月光还能将整条江化作一条流动的银带。
为了让我开心起来,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就会驮着我来到江水的最上层,然后用他最快的速度划过水面,然后带着我跃向空中。
如果那时你们恰好也在江边,就能看到一轮圆月下面,大江之上,有一个欢欣不已的女孩,骑在一头白鳍豚的身上。不停的从水中跃起,又不停的落回水中。
在那水花四溅之中,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江上的精灵。”
“然而快乐总是短暂的,甚至比满月挂在天上的时间还短。
在这条江上讨生活的人不需要优雅的精灵,他们更需要美味的鱼、需要能够照明的电、需要灌溉的水,甚至需要江底的砂石。
他们朝大江中伸出了无数双手,织成了一张罗网,月亮脸先生只能带着我小心翼翼的在罗网中穿行。
每一次险死还生之后,他都会跟我说这一切跟他早年经历的种种历险相比,是多么的小儿科,”
“所有的一切,在四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都发生了改变,我们两个被上下游的十几条渔船困在江心。
那些渔民用上了我从未见过的大网,还有炸鱼用的雷管,气势汹汹的合围过来,似乎想要把整段江上的鱼一网打尽。”
“我有点紧张,但却不太害怕,因为我相信月亮脸先生能带着我冲出去,就像以前的无数次那样。
然而他带着我飞一样的游来游去,最终却又回到了原地。
他又一次用喙碰了碰我的脸,板着脸说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眼前这个小阵仗应该难不倒我,他要考验一下我的独立求生能力。
“他让我静静的卧在江底,要等他走了以后才可以动。
我就那样乖乖的等着,看着他用身体搅动水流,聚集了千百条鱼向着下游冲去。”
“渔网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两行巨网贴着我的身体滑过,飞快的向他追了过去。
一连串的爆炸声响起,在江水中炸出一个个硕大气泡,被波及到的鱼,无论大小,即便没有被炸成两截,也全都翻了肚皮。
轰鸣阵阵,简直要把整条江翻过来,而他就在那一个个气泡中奋力穿行,还不时回头向我打着呼哨。”
“我想说月亮脸先生你可真棒,可是他已经游的远了,听不见了”
“就这样,我在江底等了整整一夜,直到江水恢复平静,早晨的阳光又一次穿透江水,照亮了我的眼睛,可是他还是没回来。”
“终于,我失去了耐心,开始沿着江寻找那张月亮脸,可是无论怎么找,在江水都中找不到他。
冥冥中有一种焦躁的情绪填满了我的心,于是我壮着胆子,第一次走上了江岸,向着人烟密集的市镇走去。
我没有衣服,也没有鞋,好在那个年代,住在江边的小女孩像我一样光着身子的也不在少数。”
“终于,我在码头看到了他,他短了好大一截,肝肠肺腑都露在外面,一个大铁钩子勾住了他的胸脯,把他挂在船帮上。
他的脸缺了一块,就像是月亮不再圆满;而他的眼睛,也跟当年太白湖的那些死鱼一样,一眨都不眨了。”
“我的生活在那一刻拐了一个急弯,我意识到了月亮脸先生是个吹牛大王。可在这之前,我已经失去了他。
说来也怪,那时我的心情中,对他的愤怒还要大于悲伤,我甚至开始讨厌这个一直欺骗我的男人。”
“直到满月又一次挂上天空,我独自一人坐在江边的乱石滩上,江水如银河般静静流淌。
我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可是眼中的月亮却和心中那张圆圆的脸重合起来,渐渐的分不清是月亮还是脸。
我这才伤心起来,因为我知道,这一次,故乡是真的不存在了。”
“其实几百年来的往事,讲起来也不过就是炸两个饺子的功夫。”
白露曦一边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一边捞起了锅中的两个饺子,轻轻的放在了方弃和半夏面前的小盘中,说话间语气还是那样的轻柔——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