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夷陵城的另一个角落里,奔波了半日的方弃和半夏终于在酒店中安顿了下来。
原本方弃想要开两间房,奈何半夏说她晚上一个人睡会怕鬼,方弃气的直瞪她,她也毫不示弱的瞪回来。
到最后方弃还是在前台服务生那若有若无的笑意中败下阵来,两人领了一张房卡上楼。
帮他们推行李的小伙子在临出门前特意在方弃耳边低语一句——
“房间里的一次性用品质量不太好,街对面就有自动贩卖机。”
然后一副我帮了你大忙的模样扬长而去,剩下方弃在那里琢磨“一次性用品”这个词儿的重读到底应该在哪个字上。
等到方弃冲完澡出来,半夏已经把头发吹干,全身上下收拾的利利索索的,一叠声的催促方弃出门。
“我要吃坑洋芋、顶顶糕、金箍条还有炸萝卜饺子,还要去镇江楼吃最最地道的万寿羹。”
半夏板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一提起吃来便眉开眼笑。
丰裕厚的一番横财让这个小丫头心情大好,捎带着连夷陵这座古城也入了她的法眼。
就在方弃洗澡的这点功夫,她已经把夷陵城中有名的小吃搜罗了个遍。
“老张还托咱们给他的朋友带了东西,要不咱先把这件正事办了。”方弃想起了老张的嘱咐,有点犹豫。
“哎呀,洪家垸离这里还有二十公里呢,真要是去了晚上可赶不回来。那颗续寿丹早送还是晚送有什么打紧?今天先陪我吃饺子去嘛。”半夏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外走。
说起夷陵城中的炸萝卜饺子,眼下倒正是应季的时候。
这种夷陵本地小吃一定要在秋天萝卜刚下来时才最好吃,而且一定要吃南北天城溜坡上的那一家“姐姐萝卜饺子”才最地道。
一个饺子有差不多巴掌大,炸至金黄的酥皮里面,雪白的萝卜丝根根可辨。趁热咬上一口,外皮的酥香和萝卜的鲜甜一起融化在嘴里,顿时便能让味蕾得到极大的满足。
等到方弃和半夏一路找到这家萝卜饺子口碑店的时候,天色已经是颇晚。
一眼望去,店门口三五十人的长队令人心凉。
再一打听,店家一锅也炸不出多少个饺子来。可排在前面的倒有不少是十个八个的买,要想轮到他们两个只怕还要再等上个把钟头。
“要不咱们先去别处转转,待会儿再回这儿来?或许过了饭点儿排队的人能少些呢。”
方弃对于吃这种事一向不太在意,看着眼前的那条长龙就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
“那你肯定就吃不着了。”还没等半夏答话,旁边一位圆脸的大姐已经把话茬接了过去。
“你们两个是外地人吧?白姐家的饺子从来只卖到晚上七点半。过了这个点儿,就是有再大的生意上门人家也不炸了。”大姐笑着指了指老板,一副熟客的模样。
顺着大姐手指的方向,方弃和半夏依稀看见队伍的前方有炉火跃跃,一锅热油的边上有个女子的身影正在忙碌。
“嗨,炸个萝卜饺子还搞饥饿营销,瞧瞧这点出息吧。本来就是点上不了台面的吃食,也就是糊弄糊弄外地游客,本地人谁吃这个呀!”
有个不以为然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引得排队的众人纷纷侧目。
旁边是一家名为“肥鱼脍”的酒楼,临街二十米宽的门脸房在小巷之中显得颇为气派,古色古香的两层楼,格局之中有一股子三峡民居的味道,想来当时在装修上是用了心思的。
两丈多高斜挑的招牌上一尾江团正随风而动,看样子正是他们家的招牌菜。
店门口挂着一副楹联,写的正是苏学士赞江团鱼诗中的两句,上联是“粉红石首仍无骨”下联是“雪白河豚不药人”。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叼着牙签坐在藤椅上,正满脸不以为然的看着眼前的队伍。他见众人向他看过来,劲儿头更是十足。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到了大江的边上,自然要吃江中极鲜。”
听他这般说,队伍尽头处忙碌的女子身影顿了一下,两个已经到了火候的饺子立时便炸的有些老了。
她对排在队伍最前面的人轻声道了一句抱歉,随手将那两个饺子捞出来放在了一边。
那男子见她不动声色,声音反而更大了起来——
“我孟老三家中世代都在江上打鱼,对于如何才能料理一手好鱼那是再清楚不过。眼下我开了这家肥鱼脍,为的就是以鱼会友,让夷陵内外的朋友们吃点真东西。”
说罢他两手一举,马上就有两个伙计从店中取出一张长案和一个大木桶。又有年轻的女店员站在了他的身后,先是为他戴上了一尺多高的厨师帽,又为他系上了围裙。
孟老三手持一柄尖刀,气势十足的站在案后。微微点头之际,就有助手会意,马上从木桶中捞出一尾鲜鱼来。
那条鱼身长尺许,看份量倒有三斤左右。体表灰黑色而无鳞,尾部带着一抹淡淡的红色,这正是一条鲜冠长江的江团鱼。
“江团鱼惯居于江底水寒之处,非净水不能养活,生长极为缓慢,饮食又极挑剔,这才能生的无鳞少刺,长出一身饱满细腻的鱼肉来。”
孟老三伸手在鱼身上一捋,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那条原本活蹦乱跳的鱼立时安生下来,直挺挺的横在了案板上,只剩下鱼鳃不停的翕动。
孟老三手腕一甩,手中尖刀上下翻飞,顿时在夜色中绽开了一团白光。
人群之中有女子猛地惊叫一声,继而其他人也看出了门道。
那孟老三运刀极快,但是刀刀不离鱼身表皮,每一刀却又入肉极浅。
不过片刻功夫,他将两手一举,双手之间轻轻薄薄的拿着一物,竟然是剥了一整张鱼皮下来。
鱼皮薄如宣纸,借着身后酒楼的灯光,这边排队的人们甚至能够透过鱼皮看见孟老三那张满是得色的脸。
“不是跟大家夸口,我孟老三这一手,便是国宴都去得。整鸡脱骨那算个什么,竟也能上得了电视,我这一手霸王卸甲才是真本事。”
鱼皮之下,鱼肉白里透红如海棠初绽。在孟老三的夸口声中,那条鱼僵卧在案板上,身体颤动不休。
“鱼皮不过是开胃小菜,今天凡是到了我门前的朋友,那都是三生有缘,今天我就请大家免费的尝一尝江团的鱼生。
不瞒大家说,你只有吃过这个,才知道什么叫做细腻肥美、什么叫做入口即化。
哎,内位您说什么,日本料理?您是见多识广的人,您说鬼子能有什么好玩意儿?那什么生鱼片跟咱这江团一比就是用来磨牙的东西……”
排队等着买萝卜饺子的长队中晃晃悠悠的出来这么几位,向着案子靠拢过去。
有这么几个人带头,哗啦一下子,多半队都围了过来。
剩下一些依旧在排队的人,看上去也是犹豫不定。
尖刀入肉,在鱼身上切下薄薄一块,孟老三刀尖一甩便在盘子上开了一朵花。
随着刀光不断亮起,盘中鱼肉越来越多。孟老三虽然狂傲,手中却确实有真功夫。
他这么看似随意的甩啊甩的,切下来的生鱼片却在盘中码的整整齐齐,便是用手来码也不过如此。
渐渐的,饺子摊前的所有顾客都围在了孟老三身边,被这一手刀工引得惊叹不已。
蓦地,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来,紧紧的攥住了孟老三的手腕。
那把尖刀悬在空中,再也切不下去。
“陈露曦,你做什么?”孟老三一怔,等看清了那个手腕的主人,随之愤声大喊。
饺子摊主分开前面的两个人,走到了近前,默默的站在了孟老三的对面。
直到此时,方弃和半夏才能看清楚这个女人的样貌。
方才远望之时见她身材婀娜,还当这是一位少女。眼下才发现她鬓边有华发早生,显然是已经不太年轻。
只不过这女子身材保养的极好,皮肤水润莹白,眉目五官也自精致的很,看上去别有一番温婉风韵。
陈露曦没有理会孟老三的喝问,却低头看着案上的那尾鱼,此时那鱼身上的肉已经被切了七七八八,只是内脏尚存,因此尚未死透。鱼眼中光华渐无,身躯却还在案板上抖动不已。
陈露曦的身躯也跟着抖动起来,似乎在强忍不能忍之事。
她深吸几口气,脸上虽有薄怒横生,开口质问却还是一副轻柔的口气。
“你想要占这条街我不管,你想要把我的生意赶绝我也不管。
我的摊子只要还在这里,总归不过是你卖你的鱼,我卖我的饺子,大家各凭手艺而已。
往日我也懒得理会你,可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欺人太甚。”
孟老三双手抱在胸前,心中得意无比。心道你怎知道我的打算,我不光要将你的生意挤黄,还要把你这个人儿挤得无处安身,总要你跟了我才算称心。
到时候我的肥鱼脍又多一样名吃,眼下你的饺子一块五一个,那时便卖四十块钱一份,这才叫人财两得……”
“杀鱼便杀鱼,非要这般活杀么?你这样零切碎刮,这条鱼要多受多少活罪?你如此损伤阴德,不怕死后堕入无间地狱之中么?”
孟老三没想到她是在为这个生气,先是一愣,继而放声大笑。
“咱不这么虚伪哈,生意就说生意,拿鱼打幌子可不对。
人要吃鱼,天经地义,今儿个我是刀俎、它是鱼肉,我想怎么吃那是我的事儿。
有本事你就让鱼吃我啊,在这儿假慈悲个什么劲儿?”
陈露曦闻言微微低下头去,再抬头时脸上一片冰寒。
“这可是你说的!”她轻声道。
人群中突然有青光大作,一股江水的腥气扑面而来,陈露曦的身躯像吹气般膨胀起来,一瞬间就将众人挤出老远。
大伙再定神时,陈露曦方才所站立之处已经不见了人影,却有丈许长的一条大鱼横亘于地,此时那鱼口吐人言,依稀便是陈露曦轻柔的声音——“如你所愿”
那鱼向前一蹿,大嘴一张倒有五尺方圆,只一下就将孟老三吞到了肚中,剩下一堆伙计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片刻的沉寂之后,人群中炸开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
“妖怪啊!!!!!”
人们哭爹喊娘,四散而逃,仓皇中在巷子里挤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