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是我们的,都是我们的。”小六梗着脖子喊道——
“龙是万水之王,莫要说大江大河,就是三岁童子在地上滋出一个尿坑儿来,那也是我们的。”
“那岂不是跟蛆抢地盘?”融真笑道。
“老秃驴你找死!”小六大怒,隔着老远就开始挽袖子——
“有种咱们到水里比划比划,像你这样的贼秃我一只手能打八个。”
周围同族纷纷伸手拦他,小六在人群中还自努力挣把,口中大骂道——
“贼和尚,我定要将你一颗秃头拧下来扔在江中,看看到底更像葫芦还是更像瓢。”
“许是更像土豆多些!”融真不以为仵,反倒是笑嘻嘻的——
“施主莫要动怒,龙族的本事老衲是知道的,莫说在水里,就是在陆地上你一只手也能打我八个。
不过在你把老衲扔进水里之前,有些道理还需说清。你不屑于与蛆虫争抢,却要同凡人争抢,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人与蛆虫又怎么能相提并论?”小六愈发恼怒——
“难不成在你心中,自己偌大一个高僧也跟蛆虫是同等的么?”
“狗屁的高僧!”融真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苦笑道——
“道门先贤说道在屎溺,老衲说高僧如蛆虫,这道理都是一般的,什么宝相庄严那都是假的。
不信你等和尚死了以后,你把老衲在土里埋上三天,看看这一身皮肉是化作舍利子还是化作蛆虫?”
听他这般说,小六反倒是乐了,嘿嘿笑道——“你这和尚倒也有趣,照你这么说来,这条大江该是属于人族的喽?”
“且看吧、且看吧!”此时老和尚反倒是唏嘘了起来——
“东山半亩田,你也来种、他也来种;西江一抔水,龙也遨游、人也遨游。谁又能说这是自家的?”
大船继续沿江而下,行不多时,江两岸渐渐的热闹起来。
先是人烟变得渐渐稠密,行不到三五十里就能看见一座村庄,田野上已经出现了扶犁而耕的农夫和木石砖瓦结构的房屋。
就连江上的渔船也大了许多,少数的几艘已经挂上了破破烂烂的布帆,借着风势在江上往来穿梭,较方才的那些小船快了何止数倍。
再往下走,大家眼前都一亮。
船行了这么许久,绿水青山早已经看到乏味,江边小村也不再新鲜,似眼前这样的喧哗小镇却是头一次看到。
只见木墙乌瓦沿江而立,高低错落的屋舍将三四条纵横交错的街道挤在了中间。赤裸着上身的精壮汉子在码头上来回奔走,身材微胖的商贩身上挂着半匹丝绸、手中拿着另外半匹,正站在街边卖力的吆喝。
赶圩的半大姑娘眼睛落在那月白的丝绸上再也挪不开,嘴里说着姆妈我们给姐姐拉上五尺做件衣裳可好?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出嫁时若能穿上这么一件该有多么漂亮。
卖肉的屠户眼睛巴巴的盯着人家的闺女,却没有留神到屋檐上来了报喜的鸟,一摊喜鹊屎啪嗒落在了半扇猪肉上。屠户气的低声骂了一句,然后四下瞅瞅,飞快的用袖子把那团鸟屎从肥膘上擦去。
手拿着香火的老妇人嘴里祈求着神主的保佑,一路蹒跚向着镇子尽头处的龙王庙行去,那里早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大多是在水上讨生活那些人的家眷。
香烟缭绕之中,半封闭的简陋神殿似乎也多了几分神秘,只是端坐在神台上的那尊龙王像太不给力,看五官不像是龙,倒跟之前在江中吃人的鱼妖有几分像。
“总还是要有些人气儿,这条江才有味道!”文豪龙深吸了一口远远飘来的香烟,神情颇为受用。
小六白了他一眼,快步冲到了船头,把双手合拢在嘴边,冲着岸上大喊——
“乡亲们,快点跑啊,潭柘寺杀人不眨眼的高僧来啦,再不跑你们就没命啦!”
喊罢转过身来瞪着融真道——
“和尚,收了神通吧,不要再把妖怪和洪水放出来啦,你可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
融真心说你把我的台词儿都抢了,一脸尴尬道——“施主勿忧,这个镇上眼下正是太平无事的时节!”
“哦?”小六将信将疑,伸手指点四周——
“那座山待会儿是不是要塌?那片林子里你是不是早就埋伏下了一支妖兵,就等着你摔杯为号,然后就一涌而出把镇子上的百姓吃个干净?”
融真只管摇头,小六只是不信。船顺水而流,不多时那镇子就只剩下一道远远的轮廓。
渐渐的,江上船只变得愈发稠密起来,一艘艘装满盐巴和布帛的货船借着水势从大船身旁疾驰而过。
诸龙俯瞰下去,却见船上的汉子们却是个个面色凝重,全无半点轻舟万重山的快意。
江流一拐,于青山后显出峡谷前最后的一片开阔来,此处聚集了百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却全都努力的在急流中稳住了船身,船上千余条汉子,正又敬又畏的看着前方的峡谷入口。
两侧青山如壁立,将奔腾咆哮的大江挤成了窄窄的一条。
峡谷中落差极大,更有乱石堆积。江水一入峡谷便奔腾如怒,接连不断的在峡壁上撞出半丈多高的浪花,纵使隔着还有一二里远,轰鸣的水声就已经传了过来。
更险恶的是横在峡口江心处的一块巨石。
那石头高有十余丈、宽也有十余丈,将本就狭窄的江面一下子又占去了一多半,江水从巨石的两侧奔腾而过,水势汹涌至极。
纵使再老练的船工,当此天险之地,也只有面如土色汗出如浆。
最大的一艘船上,有人牵出了一头披红挂彩的牛,又捧出了几坛美酒。
一个首领模样的老者在船头一番跪拜,脸上泪水长流。
几条汉子猛不丁的突然发力,将那头牛推入了江中,不过浪花一卷,一头健硕的耕牛就在江中消失不见。
又有几条汉子手捧酒坛将酒水沥入江中,最后把空坛子也丢了进去。
“五叔、七叔、老三、老九……我们给你们送酒肉来啦,你们在下头吃好喝好,保佑我们过了这道鬼门关!”
老首领在江风中大声嘶吼,周围船上个个悲声大作,也不知这么多年来,这道关口断送了他们多少亲朋。
“谁家好汉打今天头阵?”首领把胳膊举了起来。
“巴陵郡、许良平,一条铁篙江上横!!!”
四下里有人喊出了一个名字,那是附近最负盛名的船工,一时间人人相和。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应声而出,两条粗壮的大腿就如同钢浇铁铸一样,稳稳的站在船尾。
只见他手中黢黑的长篙随意两拨,船头就已经正了过来,随后双手抱拳向着众人施礼。
一个谢字还未出口,船已经如离弦之箭,直奔峡口而去。
许良平稳居船尾,眼睛却紧紧的盯着前方,手中长篙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不时的往江心中一探,船身便微微的调整一个方向。
随着离峡口越来越近,水流越来越急,他的动作频率也越来越快,一条铁篙运转如飞,每一下都点的恰到好处。
任由波诡浪绝,那船头却好似有一只巨手扶着一样,在波浪中笔直向前。
身后江面上喝彩声雷动,所谓艺压当行人,人人都觉得许良平这一手不负他的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