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五十里,远离都市繁华,有一座寺庙坐北朝南的倚在宝珠峰下。
此时秋意渐浓、气象清凉,满山翠色掩映着飞檐与红墙,寺外佛塔林立,路上车水马龙,正是一派香火鼎盛的大寺气象。
潭柘寺,一千七百余年的佛门丛林,已故中国佛教协会赵会长曾写联赞曰——“气摄太行半,地辟幽州先。”至今仍是京城佛门的头等重地。
眼下不是佛教节日,自然也没有什么法事要做。
庭中名为“二乔”的老玉兰早已经凋败了数月,两棵银杏树的叶子仍是半绿半黄,几桩吸引人的景致都错过了时节,可却依然挡不住如织的游人。
寺中的几只野猫,还未过午就被游客们喂的肚满肠肥,早早的寻一个向阳的地界补钙,只管眯着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大千众生。心想这些个手拿香束的善男信女们看上去个个慈悲,也不知到头来有几人能往生极乐。
室内方丈堂中,两扇红漆雕花的房门将喧嚣全都关在了门外。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子正紧紧的抓着住持融真大师的右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个不停。
一个小沙弥垂手肃立于一侧,此时正低着头细细数着过路的潮虫有几条腿儿。
他时常跟在住持的身边,平日里跑来找融真法师求化解的各色人等他见的多了,但说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来,眼前这位姓董的可真是头一份儿。
“董施主、董施主!”
饶是融真大师佛法精深、涵养功夫到家,此时也只得出声打断他。
胖子一愣,平时被人叫惯了“董厅长”,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师是在叫他。
融真大师慈眉微挑,善舌轻动,口中道——
“施主身上的罪孽果然不轻啊,《佛说善生子经》中有云——淫邪有六变当知。何谓六,不自护身;不护妻子;不护家属;以疑生恶;怨家得便;众苦所围。已有斯恶则废事业,未致之财不获……”
耳中听到前几样报应,诸如什么不护家属、不护妻子之类,董忠实也不过当做寻常事。
可是当他听见最后两句的“废事业”和“未致之财不获”,脸上顿时苦成了一团。心道我还想着退休之前再进一步,怎能没了权和钱。
“大师,我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啊!”
那胖子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带的满脸肥肉乱颤——
“是我那帮下属帮我张罗的,那帮混蛋专会拉我下水。是他们跟我说那些女孩都够十六了,而且都是自愿的。
你知道现在的女孩子发育的早,也怪我平时学习没有抓紧呐。这黑灯瞎火的怎么分辨的出她们是初一还是高一……”
融真大师暗自冷笑,心道似你这般禽兽,与猪狗相比也不过就是身上多件衣服。无间地狱之中,到时候自然有人帮你分清。
他心中这般想,脸上的慈悲之意却愈发的浓了。
“阿弥陀佛,施主勿忧,佛法本就为消解世间罪孽而生,这世上怎会有比佛法还大的罪孽?
纵使苦海无边,总有一舟堪渡。即便有人罪孽滔天,也不会绝他向善之门。
昔日那波罗倷国有屠夫名曰广额,每日杀羊无数。后见舍利弗,即受八戒,放下屠刀,便成正果。
此事明见于我佛门之《涅盘经》,白纸黑字岂是虚妄?
施主切不可自暴自弃,只需勤拭灵台痛改前非,此后一日修持便得一日受用。
我这里有部《金刚经》,施主请回去之后,还需勤加研读,若能手抄一份交予老衲放在佛前供奉,必当……”
一番话说得董胖子连连点头,满脸都是得到解脱后的欣喜。
那一双小眼儿,原本被眼泡挤得眯成了一条线儿,此时也已经大大的睁开。眼巴巴的盯着融真大师,怎么看都像是真罗汉。
千恩万谢之后,董忠实的气势又重新回归到了他的身上。
什么香火啊、什么金身啊、什么拨款赞助呐,嘴里一叠声的许愿。
融真听了,也只是含笑点头,面露嘉许之色。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小沙弥抬起头来看向门外那个圆滚滚的背影,脸上尽是厌恶之色。
“这种罪孽深重之徒,师父为何不给他一点教训?”
“若论起罪孽深重,世间罪孽深重的又何止他一人。你观他如修罗,更有修罗在他后身。”
融真大师揉了揉太阳穴,脸上疲态尽显,却依然对着徒儿微笑而语——
“潭柘寺是佛门却不是衙门,劝人向善却不能令人向善。再说方才那位董施主淫及幼稚,三生福报已然削尽,一场血光之灾就在眼前。你如果现在点拨他,岂不是正好救了他?”
师徒两个一面说,一面向堂外走去。
刚走了不远几步,就见一个年轻的执事僧人手里搬着一个箱子快步而来。
待到了近前对融真躬身施礼,说是大雄宝殿之中凭空多出这么一个箱子,上面贴着封条,封条上写着潭柘寺住持僧亲启的字样。
融真皱了皱眉,心想这也不知是哪路高人弄的玄虚。他挥退了执事僧,跟徒儿一道将箱子搬回了方丈堂内。
“会不会有危险?”小沙弥经的事少,此时颇有些紧张。
融真轻轻摇头道——“箱中怨念很深,却并无杀机。”
说话间,他将封条撕掉,一抬一扭将虚挂的锁头摘下,就此把箱子打开。
就在那一刹那,融真与小沙弥觉得自己不是打开了一个箱子,而是打开了一片海。
五感瞬间被夺,一股腥咸的味道带着狂烈的海风从箱中涌出,扑面砸在师徒二人的身上,顷刻间周围景色大变。
午后的阳光变成了漫天的阴霾。
秋蝉的凄切换成信天翁的哀鸣。
堂内的方砖化为无尽的波涛。
两人仿佛置身于南太平洋的风暴之中,四周片帆不见,只有巨浪遮天。
海水翻滚着灰白色的泡沫,涌动于无底的深渊之上。
“师父,救我,我不会游泳。”
小沙弥被一个大浪卷走,片刻就离开融真数百步远,只剩下一个光头在波涛间忽隐忽现。
融真叹了口气,心想这么大的浪,你会游泳也是白搭。
他看了一眼徒弟,口中沉声诵道——“无者无妄想,念者念真如。”
语音落,巨浪息、狂风停,大海为之冻结。
融真漫步在波涛之上,宛如在山间信步,待走到小沙弥的身旁,像拔萝卜一样将他从冻结的浪花中拔了出来。
看着惊魂未定的徒弟,融真微笑摇头道——
“苦海无边,我等当以身化舟以普度众生。若真能如此,又何惧他大海汪洋。”
随即他再吐偈语道——“真如常在”
此语一出,诸幻象尽皆破灭。师徒二人重新回到了方丈堂中,眼前依旧摆着那个打开来的箱子。
融真微笑着向箱中看去,可是箱子里的东西却比方才的风浪更加惊心动魄,只一眼便把微笑冻在了他的脸上。
一柄如白珊瑚般的枝桠,通体洁白莹润如最上等的和田老玉,却像是被人从主干上折了下来,断口处一抹鲜红分外刺眼。
一个菱形的鳞片,依然泛着月白色的光芒,顶端连皮带肉有小孩拳头大的一块,被放在了那枝桠的一边。
融真身上的那种从容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抢前一步仔细端详,几乎将头扎进了箱子里,半响不语。
小沙弥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因为他竟然发现自己的师父在瑟瑟发抖。
融真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因为他越看越觉得这两样东西属于那个种族。
依稀间,他想起当年自己还是个小沙弥的时候,师父带着他经由少师静室中的密道到达黑龙潭的潭底。
当自己面对她的时候,那种漫无边际的威压和恐惧,还有那一句戏谑的询问。
——“小和尚,你见过龙吗?”
是的,我见过,融真心中默默的想。
这枝桠是龙角,在龙的一生中,除非旦夕将死,否则便绝不会折断。
这鳞片是龙颌下逆鳞,触之则狂怒不可遏。
现如今,绝不会折断的龙角断了,碰不得逆鳞被硬生生拔了下来,这又代表着什么?
融真缓缓坐倒,脸色苍白如纸,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
自从四百年前铩羽而归,龙族终于又一次重整旗鼓,而这一次,只怕是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