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没遛狗啊,改练功了这是?”一声招呼把老刘从冰窟窿中拽了出来。
对门的周家老婶看见老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说这还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狗。手里拎着胡同口儿打回来的油条和豆腐脑,又慢慢悠悠的往前走了。
过了好半天,老刘定下神来,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出了一身透汗。
他心有余悸的朝身后望去,却发现草地还是那片草地,墩子还是那个墩子。
“真尼玛邪性?”老刘打了个冷战,低声的骂了一句。
心想回到家以后得把自己的老姐姐给准备的红腰带给围上,这本命年还真别不当回事儿。当下拔腿往家就跑,动作倒比他家二哈还要快些。
一阵秋风吹过,满地衰草低头,更显出那个水泥墩子的突兀来。
人们所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个墩子的下面,藏着一口古井。
玄武岩的井沿上金色的梵文仍然如同新刻般清晰,竖直狭细的井筒向下直直的探出,直到千尺深处才骤然变得开阔,形成了一处广大的空间。
然而,即便是这样大的一个空间,对于一条龙而言,却依然显得太局促了。
一条老龙刚刚从数十年的沉睡中醒来,此刻正蟠曲着自己硕大的身躯,轻蔑的看着头顶那个狭小的通道。
他高凸的眉骨上,两道红眉艳如朱砂,这便正是他名字的由来。
他就是曾经的永定河水神、幽州苦海之主——赤眉。
他抬起头来,唇边淡银色的龙须垂出两溜闪烁不定的星光。
他把一张巨口凑到了井筒的底端,从远处望去,细长的井筒恰似一个一根草茎,而他则像是一个叼着草茎的不恭少年。
“姚广孝,你苦心积虑盖起来的这座北京城……老了啊”。
方才他轻轻的呵了一口气,那口气中的龙威被锁龙井的封印层层阻拦和磨蚀,能够到达地面的不过是其中的一丝而已,却依然足够把一人一狗吓得屁滚尿流。
但也正是这一个不经意间的试探,让他惊喜的发现,这座困了自己六百年的古城,眼下已经残破不堪。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牢笼,远不像早些年间那样牢不可破。
可是琢磨了许久,硕大的龙首却不得不又一次低垂。
因为从惊喜中清醒了过来的赤眉,沮丧的发现自己的游走变幻已经远不像上次醒来时那般敏捷。一身漆黑的鳞甲也染上了淡淡的银色,稍一动弹,每一个骨节之间都是酸涩之意。
自己也已经老了啊,眼下的封印虽然困不住盛年时的自己,却足以拦住暮年的老龙。
龙身在空间中焦虑的蜿蜒,龙角在空气中愤怒的撕扯,鳞片与空间的边界摩擦出一片片火光,龙的怒意在地底不断的酝酿,然而终归无用。
那姚和尚算准了一切,甚至看见了六百年后这座城与这条龙的同步衰老。
终于,他又一次盘曲着回到了地面上,这破地界儿,是龙也得盘着。
赤眉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头顶,心想这世界上还有比这里更不宜居的龙宫么?一室没厅没厨没卫还是全地下,南北不通透,东西不向阳,公摊多户型差。
唯独防水做得好,即便外面的北京城下再大的雨,这里面也绝透不进一滴水来。
地下生活的蛇鼠刺猬之流,有敢靠近此厢五丈之内的,瞬间就会被法阵吸成一片肉干。
怎么就没个少年从井口跳下来搭救自己呢?
赤眉心底泛起一丝哀怨,一定是因为自己不是年轻貌美的小母龙,可是龙血那种东西……我也有啊,我还有积攒了十甲子的宿便,都可以一并传了你。
其实他心中清楚的很,这个地方虽然叫做北新桥,但其实外面真的没有一座桥。
当年姚广孝也不曾跟他许下过新桥变老就可以出去的诺言。他之所以不出去,其实就是因为出不去啊。
他甚至知道,就在自己被关进来将近三百年时,北方龙族曾想要集全族之力救自己出来,可惜终究不能成功。
自从北京建城之后,在幽州这块土地上,人类的力量越来越强大,龙的力量越来越弱。
龙族当年就已经战败,眼下就更不用提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周边地脉之中的水气越来越稀薄、空气越来越干燥,这一切变化都让他惶恐不已。
他想知道这几百年间人类都对这块土地干了些什么,想知道自己的永定河是否依然波光粼粼。
想起永定河,老龙的眼睛中恢复了一丝神采。
那是他的河、是他的封邑,上引洋河与桑干河之水脉,下注海河之流波,千万年间在幽州大地上流淌不休。
他在这条河中长大,生来便是一河之神,每当他在水中游弋时,河上自会有层层叠叠的波浪,身边自会有无数鳞甲之属相随。
南来北返的大雁,到此也当垂翼行礼;
扬帆而过的渔家,早晚须得洒酒祭拜;
两岸杨柳依依,春风相随百里,水面上云影山光,过眼自成诗篇。
更有那远方携云带潮而来的佳人,看中了此处水势雄浑,愿将芳踪常驻于此,与自己在永定河中繁衍生息……
黑暗中,他的头颅一点点的低了下去,如雷鸣般的鼾声开始回荡在空间之中,似乎他即将进入又一次长眠。
然而不过片刻,伴随着一声呓语,龙首又一次高高扬起。
他愕然的环顾四周,心想刚才我正带着一对儿女在河中巡游,夏日的阳光把河底的水草映出了无穷摇曳的身姿来。
我们爷仨儿就在光影中穿梭,真是快活无比,只恼那迎面来的一尾呆头呆脑的大白鲢正撞在了我的睫毛上。我这眼睛一闭一睁,怎么就来到了此处?
过了好半响,老龙才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怕是做了一个梦。
笑声在空间中荡漾起来,慢慢的都是自嘲与悲凉的味道,因为龙族原本是从来不做梦的。
是的,做梦这种事只会发生在人类和那些低等妖族的身上才对。
龙是近乎半神的生物,是世间万灵之长、是天地灵气所钟的宠儿。
龙想去哪里,乘云驾雾瞬息便至;
龙想要什么,龙宫之中自有无穷的珍玩宝物;
这样一种自由自在无惧无忧的生灵,又怎么会需要做梦?
然而老龙他真的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是如此的美妙与真实,以至于醒来时让他气血上冲经脉欲裂。
“心血来潮啊!”
老龙心中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当一条龙开始做梦时,那就意味着他的时候到了。
六百年来,身边的这个封印将他与世界隔绝开来,使他借不到半点水元之力。不得不困于地底,直至生命被一点点的耗尽。
“对不住了绣鳞儿,我等不到你来救我了,我终究不能到死都做一个井龙王”
他喃喃自语着,缓缓的站了起来,抬头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