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剑道无碍仙途可期,如今却不得不重入轮回化身为竹,一身道行全消。
曾经侠侣天涯快活无双,如今却孤身纵横于黑暗与杀戮之中,双手早被鲜血染红。
曾经一见如故为挚友,论剑论道论仙缘;如今却成宿敌,相怒相争相搏命。
竺祖师与陈七尺在红尘轮回中一路兜兜转转,苦心积虑块垒难消。
如同大海之中两叶孤舟,各自在风浪中努力的寻找着对方的航迹,最终又狠狠的撞在了一起。
站在满地废墟之上,相隔不过七尺之遥,中间却似有一条洪流滚滚。
二百余年的岁月连同刻骨难消的恩怨情仇流淌不已,正等着他们纵身其中。
林洛渐渐的从迷茫中清醒了过来,慢慢体会着脑海中多出的那一大段记忆。
在那段记忆之中,有妙到毫巅的剑术感悟、有痛到心肺的悔恨难消,有忍到极致的冲冠勃然。
待明白了前生所怒的原因,林洛手中的万木惊春剑渐渐将欲攥紧。
“我不姓竺,前生我是他,今生我是我。”
林洛打破了此间的宁静,眉如剑,斜指苍穹——
“不过既然前生还有一笔烂账在外头,我倒也不介意帮他收上一收。”
陈七尺冷笑,怨毒之意如同毒蛇的长信,正从口中慢慢探出来。——
“算法不同而已,我这里正好也有一笔烂账要找你收,这笔账压在我心上,让我两百多年来不得喘息。今日之后,我或许可以长长的松上一口气。”
“我曾发下誓愿,无论此生来生,无论身在六道轮回中的哪一道,只要让你我相遇,就绝不能让你安然走过我的身侧。
我若是身为修罗便当生食你的骨髓,我若是身为畜生便要咬断你的喉咙。
哪怕我是一丛荆棘,也要让你跌入我的怀中,扎烂你的全身。我这番心意,你可曾明白?”
林洛缓缓摇头——“我只知道自己恨你的缘由,却不明白你为何要恨我?”
冷笑变成了大笑,大笑变成了狂笑,陈七尺脸上的愤恨被月光镀成了银色,眼睛却被愤怒染成了红色。
“曾经有一个女人,你与我和她曾相逢于江淮之间,意气相投,引为知己。我们曾在重围中并肩杀敌,也曾在雪夜中围炉痛饮。”
“她是个好女子。”林洛默然点头——
“于危难中可托生死,于淡泊中足慰平生。纵是乡村粗酿,经她手温后也有回味,即便是最劣的砖茶,被她煮后也有余香。”
“你终于想起她了么?”陈七尺呵呵一笑,用手点指林洛——
“亏得她一直钦佩你的剑术与为人,说是自从看了你使剑,别人的剑法再也看不入眼;看了你的谈吐,见了别人就觉得俗不可耐。
那些日子里每天在我耳边把你的好处念叨个不休,让我吃了许许多多的飞醋。
可在你们这些所谓正道修士眼中,只怕我和她不过是稍微像点样子的妖孽而已吧,跟我们混在一处,竺兄您这算是折节下交了吧?”
“你只记得他在你耳边夸我,却不知道她人前人后处处称赞于你。”林洛轻轻摇头——
“当年的她与你,我都是极佩服的,你豪迈慷慨有古国士之风,她清逸绝伦令人见之忘俗,能与当时的两位相识是我的荣幸。”
“我只道竺兄只是擅于剑法,谁料在演艺方面也有天赋,你说的竟比唱的还好听!”陈七尺将牙齿咬的格格作响,面目扭曲狰狞——
“可当年我们二人触怒你之时,你一剑就要了她的命,那时心中可曾有半分当年的情义?”
“我甘冒师门责罚,带你们进到云中之城禁地,换来的却是你们突施暗算,当年之事我不曾做错!”林洛眼神中痛恨与惋惜相交织,最后一句石破天惊。——
“何况我当年那一剑并没有杀她!”
陈七尺一怔,随即怒极而笑——
“你不曾杀她,那她是如何死的?被你那惊天动地的一剑刺在身上,她又如何能活?”
林洛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质问,却轻轻的抬起手臂来。
陈七尺只当她词穷欲动武,冷笑一声便要出手,却又见她将手在空中轻轻挥舞,却并没有使出一招一式,而是在自己身周十余丈内划出了一个圆圈。
光幕沿着圆圈向上下左右延伸,有一座殿宇在光幕中隐约而现。
“当年我倒在此处。”
林洛一指圈中某地,所指之处顿时有嫩笋破土而出,贴着地面生长纠缠,编制出了一个人形。
“当年两位站在距我三丈六尺之地,陈七尺你当时经脉大损,只能坐在地上。而她就站在那里,正要推倒一面书墙。”
林洛又一指另一处,又有许多竹笋生了出来,缠绕成了书架和两个人的模样。
那竹枝虽然粗陋,可编出的人物却是栩栩如生,坐在地上的那个萎顿不堪的依稀便是陈七尺。
站着的那一个身姿婀娜,连焦急的神态都依稀可辨,想必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个女子。
围观众人与众妖见林洛法术如此精妙,心中纷纷赞叹。孙仙梁熟知这段往事,心中却有所悟,心想难道当年之事还有隐情?
而陈七尺见她如此这般,不知为何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焦躁和恐惧,眼中杀意更浓,呵呵冷笑道——
“你若不是心中内疚,为何会把当年那一幕记得这般清楚”。
林洛却不理他,指着倒在地上的那个竹人道——
“我强行冲开体内的禁制,使出的是自己最得意的剑法,那一剑名叫“天仙谪”,取谪仙人最终脱离凡尘之意。于离地四尺处起手,剑光先抑后扬。”
随着她的话语,那个竹人应声而起,手中持着一根竹枝,做挥剑欲出状。
“那又如何?这一剑的威力,你知道我也知道。隔这么多年,竺兄还要向我炫耀一番不成?”
陈七尺冷笑不已,然而心中的恐惧却越来越甚,身上有寒气阵阵袭来,似乎有什么可怕之事即将发生。
他总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这件将要发生的事情是什么,眼下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林洛看了他一眼,依稀有所悟,脸上悲悯与嫌恶之色同时大作。
她微微摇头,有一道青光生于竹枝末端,斜向下与地面相切,而后如苍龙抬头般向上扬起,直指对面站立着的竹人。
“我这一剑威力确实可观,但我出手后先向下压,已经在地面上耗去了九成威力。其后又刻意上扬的晚些,因此并未能刺中心肺要害,而是伤在了她的腹部。”
“你与她全都五行属金,所凝内丹应该在肺经、因此我这一剑虽然凌厉,却非致命之伤。
更何况此剑既出,你和她全都身受重伤,如果我真的想取你们的性命,又怎会容你们负伤而逃?
陈七尺,难道你觉得我当年的身法遁术如此不堪,竟然追不上两个重伤垂危之人么?”
此言一出,四下里尽皆哗然。
无论是人是妖,大家下意识的觉得林洛所说的是实话,于是全都看向了陈七尺.
却只见他脸上青气弥漫,握着长斧的双手轻轻颤抖,神色古怪之极,像是惊惧痛恨与后悔混在了一处。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陈七尺持斧怒吼,并不待林洛答话,一道斧光已经悍然劈出,将她所幻化的当年景象一撞而碎,然后直奔林洛本体而去。
林洛早有准备,侧身闪过后继续说道。
“你当年伤势极重,性命只在旦夕之间,若非如此,只怕她也不会出此下策跑到观中来盗丹……”
陈七尺充耳不闻,脸上神色如痴如狂,一斧接着一斧源源劈出,似乎想把林洛的话语堵在嘴里.
而林洛左躲又闪,不过数息的功夫就已经接连遇险,全力躲避之时口中依旧说个不停。
“可是到了最后,重伤垂死的你却活了下来,伤势较轻的她却死了。
而你复出之后,功力非但没有受损,反而本源大涨,道基更加稳固.
如此种种,陈七尺你何以教我!”
“我用斧头教你!”陈七尺怒吼,居然和身扑上,手持大斧猛砍,恨不得一斧将林洛劈死。
“我知道世间有些法术,可以让自己忘却一段记忆,让有些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是陈七尺你须知道,掩自家之耳,盗不得他人之铃,你想不起来,却不代表真的能够忘掉。”
陈七尺脸上青气弥漫,他觉得怀中所揣的那个觥盖正变得越来越烫,烫的就像是当年自己和她被刚刚浇注出来时那样。
他手中大斧挥舞的更加刚猛,一团斧影将林洛裹在中间,几欲将其吞没。
林洛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不得已接连躲避,渐渐被陈七尺逼到了绝境。
她猛的捏碎了冯老道递给他的那面小盾,一个金色的光球蓦然现于身周,正迎上了陈七尺志在必得的一斧,在一声巨响中,金光与斧光同时湮灭。
林洛飘然退出十丈开外,嘴角渗出丝丝鲜血,却终于借机拔出了万木惊春剑,剑尖遥指陈七尺。
“我今生最恨负心薄幸之人,青衣姐笑我前世或许被情所伤,所以今生带着怨念投胎,可其中的原因我今日才想明白。
当年我闭关数十年,到后来诸事全都轻轻放下,却唯有一件事不能释怀。”
“陈七尺,我想知道为何有些男人平日里关怀备至事事依从,可一到了生死关头便露出了懦夫本色?”
“陈七尺,我想知道自古艰难是否真的只有一死?”
“陈七尺,你抹去的那段记忆之中到底藏着什么?”
“陈七尺,她究竟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