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敲窗,把孙仙梁从断断续续的梦境中惊醒
四月间的雨最是折磨人,它既不像夏天的雨一样狂暴,又不像秋天的雨那般冷冽。
反而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的眼泪一样,时不时的就洒上一阵。
湿了地皮、绿了新叶,惊了潭中今年的新鱼,却总是不肯痛痛快快下个爽利。
孙仙梁翻身坐起,怔怔的坐在床边。
昨晚那些浓郁的酒香在肠胃中发酵了一夜,被一个酒嗝尽数翻了上来,却变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伙同宿醉的头痛一起,将他折磨的欲仙欲死。
“若是能够像六脉神剑一样,把酒精都从指尖上逼出来就好了!”
孙仙梁苦笑,心道自己修道数十年,却被几坛子酒轻轻撂倒。哪里比得上小说家大笔一挥,段誉的指尖就安上了水龙头。
看窗外的天色已经到了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纵然是头昏脑涨身子发沉,孙仙梁却也只能撑着站了起来。
白云观闭观已经整整两日,对外只说是要内部整修谢绝游客。
但这些个借口只能瞒过俗世凡人,却瞒不过那些修行同道和妖鬼魔怪。
“这就去把白云观的大门打开吧,免得二十四节气还以为我孙仙梁做了缩头的乌龟。”
一念及此,老道士振作精神出了卧室,顶着一天零碎的雨丝向山门走去。
行到前院西厢房附近的时候,他脚步放缓了下来。
寂静的院子里,那一男一女带着河南腔的嗓音显得格外的分明。
“当家的,我说咱们还是走吧,这观里冷冷清清的住的太吓人了。尤其是晚上,黑咕隆咚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今天早上我四点钟被尿憋醒,硬是忍到天亮才敢去上厕所。”
一个女人的声音抱怨着——“之前那个小道士虽然做事儿不地道吧,总还是个正常人。
可眼下就剩下这个半疯不疯的老道了,那天他发疯把小道士扔出去的模样你也看见了。
你瞅瞅他那股子劲头儿,要是他再发疯,咱们两口子可不一定能摁得住他……”
“天坛和前门大栅栏可还都没去!”李苜蓿闷声闷气的来了这么一句。
“离了这处道观,咱们一家随便住到哪里,一天没二百块钱都下不来,这还是往少了说。”
“你说的倒也是啊!”女人声音低了下去,随即却又抱怨了起来——
“要我说那天坛和前门有啥好看的?咱早点回家吧,这几天早上尽是煎饼果子可把我给害苦了。你说这么大个京师城怎么就没个做肉丸胡辣汤的呢?”
“再忍忍,玩完明天咱就回。”李苜蓿跟自家老婆商量着。
“难得带着孩子出来一趟,总得把该看的都看了。等明年大妮就要上中学了,那时候再想带着他们出来可不容易。”
女人叹了口气不再提要走的事情,却愤愤的数落起男人半夜睡得像条死狗,也不知陪她去上厕所的事情。
孙仙梁在窗外心头一松,这两日他也在为这一家人发愁。
眼看大劫将至而他们却在观中住上了瘾,原本想着今天要拉下脸来将他们赶走。
可听那李苜蓿的口气,后天他们就要返回河南,这也倒省的他枉做小人。
山门在望,孙仙梁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吵闹声越过山墙传入他的耳中,走的越近声音就越大,直好像有五十个老太太正在菜市场讨价还价。
等他把门打开,还没搞清楚状况,一个红通通散发着无边凶焰的物件便直奔他面门而来。
孙仙梁心中大惊,心道这二十四节气也太不讲江湖规矩了,约斗的正日子还没有到,怎么就堵到人家门口来了?
似这般血红色的邪门法宝,也不知用了多少生灵鲜血祭炼,打上了那还了得?
他猛一低头,谁料那法宝到了他跟前竟然也向下画出了个抛物线,依旧好死不死的砸在了脸上。
孙仙梁心中大叫吾命休矣,口鼻中却有一股子酸甜的味道传来,用手胡噜下来一看发现竟是个催熟的西红柿。
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无数的西红柿、鸡蛋、茄子和烂菜叶子就劈头盖脸的飞了过来。
最可气的是街边上卖的那种加了明矾的大油条,黄澄澄硬邦邦的,一根足有一尺半长。砸在脑袋上跟挨了一闷棍似得,直把孙仙梁砸的头也抬不起来。
老道士双手抱头,从指缝里偷偷往外看。这才发现门外何止有五十个老太太,便是一百个也只多不少。
眼下这些个大妈不知为何都蓄满了怒气值,手里连珠炮似的发射,直把他当成了眼中钉和肉中刺。
“上礼拜你们跳广场舞的时候,那包大粪不是我扔的!”孙仙梁声嘶力竭的大喊。
他心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是能放我一马,我就告诉你们是谁扔的。
只可惜大妈们根本就不给他当污点证人的机会,这句话一出口,对面的火力居然更猛烈了些。
眼看对面的老太太弹药将尽,孙仙梁暗叫侥幸。
还没高兴一会儿,就见一些丧心病狂之辈扔完了蔬菜犹不罢休,居然还从袋中掏出了水果。那个通体灰黄还带着满是尖刺硬壳的莫不是榴莲么?
孙仙梁忍无可忍,心中默念道诀。
一道惊心咒带着一个“滚”字脱口而出,如天雷般在观前的空地上一扫而过。
道门惊心咒与佛门狮子吼异曲而同工,这一个滚字顿时hold住了全场,把老太太们震的魂不守舍,榴莲砸在脚面上都不觉得疼。
“你完了!你个没人性的老杂毛,有种你别走!”老太太们的老大在转进之前冲着孙仙梁指指点点,语气中满是威胁。
孙仙梁哭笑不得,心说完就完了呗,我倒是想走呢?也得走得了才行。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带一百多个老头儿回来灭了我。
人群乌央乌央的散去,孙仙梁却愣在了当地,因为就在方才人群的中央,此时露出一个人来。
静眺,正直挺挺的跪在泥水里。
浑身湿透,脸色青白,摇摇欲坠。
看见孙仙梁从门后出来,静眺的脸上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嘴唇抖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那一刻孙仙梁脑子里空空如也,他一直以为静眺早已离去,谁知道他竟然静静的跪在这里。
“他在这里跪了多久?也难怪老太太们义愤填膺!”孙仙梁的心一瞬间被愧疚填满。
“这两天三夜又是风又是雨,静眺他最怕吃苦了,他……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大前天的夜里弟子喝了一瓶小二,借着酒劲儿前往兄长和姐姐的家中,把他们二人好一通破口大骂。
骂他们独占父母的家产贪心无厌,骂他们抛却幼弟丧尽天良。”
静眺身体在抖,语气却是平平淡淡,似乎在说着别人家的闲事。
“我踢了哥哥一脚,打了姐姐一记耳光。把他两个气的失声痛哭,说以后再也没有我这么个弟弟,从此弟子就没有亲人了。”
他又从身后拽出一个火盆,里面有一堆纸灰,一些未烧尽的证件封皮和边角依稀可辨。
“那晚弟子又回到这里,点起一盆火烧了那两处房产的房产证和存折,再把一瓶丹药尽数扔进了下水道中,现在弟子已经是身无长物。”
静眺直勾勾的看着孙仙梁,然后狠狠的一个头磕在了泥水之中,溅起半尺高的水花,哽咽着吼道。
“弟子退路已绝,恳求上师大发慈悲、再开方便之门,将弟子重录门墙,并为我授三台大戒。”
静眺趴在那里,等着师父回心转意。
可他侧着耳朵听着,四下里寂静无比,唯有雨滴飘落在背上的声音。
静眺心中气苦,心说师父你心肠真硬。可徒弟今天求死而来,你就是铁石心肠我也要把你化开。
他牙一咬就从背后抽出一把狗头刀来,朗声道——
“昔年慧能大师求法于达摩祖师,祖师因其以往傲慢,执意不肯收其为徒。
大师苦求不得,问祖师如何才能改变心意,祖师言道,除非天降红雪。
于是大师持刀自断一臂,持断臂沥血环行于祖师四周,四野之雪皆红。祖师感其心诚,乃传其衣钵。
师父,今日无雪。
师父,你可曾见过天降红雨么?”
静眺闭眼、举刀,猛地向自己的左臂挥落。
意料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刀落一尺,却再也落不下去。
静眺睁开眼,只见孙仙梁横眉怒目的站在自己面前,手中仙剑已经出鞘,正架在自己的刀上。
孙仙梁剑尖一挑,静眺就觉得手中有一股大力涌来,刀柄火辣辣再也攥不住,短刀脱手飞去。
“毫无长进的东西!”孙显脸板着一张脸痛骂。
“断臂求法的是禅宗二祖慧可,慧能大师是禅宗六祖,中间整整隔了一百多年。”
紧跟着,他脸上的愤怒再也绷不住,他扔掉手中剑,扑通一声也跪在了泥里,把静眺紧紧的抱住。
“你和你师兄一样,都是我孙仙梁的好徒弟!”
老道士喃喃自语道:“得徒如此,此生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