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北镇抚司的牢房中人满为患,小乞儿哭闹声、叫嚷声嘈杂不断,而在北镇抚司的公房里却是一片鸦雀无声。
陆统领陆炳依然一身穿云纹圆领金黄虎纹锦袍,端坐在紫檀太师椅上,他身前不远处放着一张方长的黄花梨木桌案,桌案上整整齐齐摆着十八颗硕大的明珠,个个浑圆光亮,晶莹夺目,堪称珍品。
而桌案前低头站着一位身穿暗云纹红绸便服的人,他的身后则齐刷刷地跪了一排十来个罩着青布对襟长身甲的锦衣卫,个个心里头都冒着丝丝冷气。
“王佥事,这明珠是从乞丐身上搜到的?”陆炳红润的面上不带一丝表情,但他略显尖细的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讽刺。
身穿暗云纹红绸便服的正是指挥佥事王扶升,他此刻心中正忐忑不安,不明白为何统领大人回到司里,刚一听闻此事,便飞速将他唤到此处。
“回陆大人!是的!”王扶升趁着说话的时机,飞快地抬起头来,仔细地看了一眼统领大人面上的神情,可他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征兆,只得怏怏地垂下头去。
“除此之外,还查到了什么?”陆炳以手轻轻扣了扣桌面,语气平平地问道,“你们十四所的所有千户都出动了,想必定有收获吧。”
跪成一排的那十来个身穿罩甲的锦衣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深知沉默是金的道理,都不敢第一个回话。可也都清楚如果集体沉默,大伙儿只能统统完蛋,终于还是有个胆子大的,战战兢兢地开口回道:“统领大人,我们遵照王佥事的指示全面彻查,已经将我们能逮到的所有小乞儿都抓来了,正一个个审着,相信一定能审出结果。”
“所有小乞儿?”陆炳眯起凤眼,嘴角露出一丝危险的笑容,语气却极为温柔和缓,“那是多少个?”
“有七八十个!可能还有遗漏的,明天我们一早就出动再去抓人!”那位下属完全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地说道。
“一群废物!”陆炳忽然怒喝了一声,他凤目一瞪,一股凌厉阴鸷之气扑面而来,吓得底下一排人齐齐俯身趴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连王佥事也瞬间变了脸色,屈身跪下,不敢出声。
“一个老乞丐能接触过全城所有的小乞儿么?马上带他去认人!把他认识的小乞儿留下审问,其余的都放走!”陆炳冷冷地说道。
“是!是!”跪成一排的十四所千户们一时间头如蒜捣,个个心中如临大赦,纷纷起身鱼贯而出,恨不得冲在最前面,马上离开此地。
“王佥事,你留下。”陆炳出言叫住了低头正想溜出门的王扶升。
“是!”王扶升面如菜色地乖乖站回原处,他眼巴巴地瞥了一眼千户们匆匆离去的背影,内心里充满了羡慕和嫉妒,可又不敢表现出半分,只得继续低着头,惶惶不安地等着眼前这位喜怒无常的陆统领发号施令。
“这些明珠,你可知是什么来历?”王扶升等了半天,只听得陆统领慢悠悠地问了这么一句。
王扶升很是二丈摸不到头脑,心道我要知道来历,还需要派人抓那么多小乞儿干嘛,但这话他那里敢当面说出口,只得老老实实回答:“属下不知。”
“你在这司里也待了许多年了,对这些玩意儿的鉴赏能力总不会差吧。你再看仔细一些。”陆炳的脸色和缓了许多,语气也越发的平和,话语间甚至有些循循诱导的意味。
王扶升听了这话,心中微诧,他之前早已经看过这些明珠,可听陆统领这番言语的意思,这里面似乎另有蹊跷?他忙屈身小步凑到了黄花梨桌案前,拿起一颗明珠对着烛光仔细地查看起来。
可看了半天,王扶升只得出了与之前相同的结论——硕大圆润,极为罕见。光凭这几颗明珠,还能看出什么来历?
他脸上的疑色,对面的陆炳看得一清二楚,索性一语揭开谜底:“这是东珠!”
“东珠!”王扶升顿时大惊失色,“这!这怎么可能?”
“东珠不是普通的明珠,它不仅硕大浑圆,光彩晶莹,而且有着类似铜铁般的金属光泽,你仔细看一下,这珠子上面有自然生长留下的螺丝纹理,或者叫南瓜瓣,这种特征在普通的明珠身上绝无仅有。”
“可……可是东珠这……这种……不!不可能……”王扶升震惊得无以复加,张口结舌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陆炳嘴角微扬,他一对凤目半眯,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呵呵,东珠从来都是皇家御用之物,便是在皇宫里,通常也只有皇上、皇太后与皇后有资格佩戴。或者是后宫中极为受宠的妃子,偶尔也会被赏得一串。”
“难……难道皇宫失窃了?可!可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王扶升更是疑惑不解,他完全不懂陆统领葫芦里头到底卖的啥药。
“所以……这东西并不是从皇宫中失窃的。”陆炳继续优哉游哉地说道,他语气平和至极,听不出一丝惊奇与讶然。
“可是……这!这?”王扶升像个傻子一般呆立着,已经完全懵了。
“东珠极为珍贵,一般情况下的确只存在于皇宫之中,可也有特殊情况。二十五年前,高丽派使臣前来进贡,贡品中有一盒东珠,足足上百颗。皇上见了龙心大悦,当即赏赐了那使臣不少东西。”
“彼时夏相——夏言正值受宠,不仅为皇上议定礼乐,还与皇上写诗唱和,皇上赞他学问博大,才识优裕,前前后后赏赐了他不少玉带、金杯等珍品,其中便有十八颗东珠。”
“夏相?”王扶升嘴里喃喃着,他的双眼瞪得像一对铜铃,嘴巴更是大大地长着,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不错,所以这十八颗东珠乃是御赐之物。而且就我所知,夏言死时,严相曾暗地里买通了一伙人,潜入夏家库房,顺走了不少好东西。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这批东珠应该是在严相手里,如今看来,这其中似乎另有蹊跷。”
“严……严相?”王扶升此刻已经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了,他茫然地看着陆统领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走吧,乞丐审讯之事你继续负责,如果审出了结果,马上汇报给我。”陆炳淡淡地命令着,语气异常平静。
“是!”王扶升应着,他身影微晃,脚步轻飘,如同踩着棉花一般茫然无措地走出了公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