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头的陈少轩思前想去,仍是不得其解,索性回到酒桌前自斟自酌起来。
今夜他心境着实不佳,楚老伯的担心和同情虽是出于十足的好意,可落在他眼里,心中却不免起了一分无以名状的难堪。
他自幼博闻强识,少年神童名声在外,陈家却已中道落寞,他父亲不得不四处筹钱,想方设法托人送他去松涛苑,听当代大儒——傅老讲学授课。而他也确实不负众望,得到傅老的青眼相看。
年复一年,他在名师的指导下学艺精进,十四岁第一次赴考,便中了探花,是名副其实的少年天才,在京城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不乏有高门望族看中他的大好前程,派人来登门说亲,真可谓风光无量、门庭若市。
他顺利的进了翰林院,成为清贵的庶吉士,入阁不过是指日可待。眼前铺就的仕途坦荡之路,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走下去,光复门楣,成为朝廷真正的栋梁之材,却不料……
三年前,也是初夏,阳光明媚,荷风送香,他与同窗友人相聚城东望月楼,吟诗作对,高谈阔论,正意气风发之时,撞见严府家丁调戏卖唱女,还打伤了卖唱女的老父,他愤慨不已,不顾友人的劝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与当夜借着酒劲写了一篇奏折,直指严相管教不严、纵容下人恃势凌人。
而之后发生的事,让他从云端硬生生跌到了地下,他以诬造构陷的罪名关入大牢,更可笑的是,他的父亲反因管教不严的罪名被革职罢官。若不是他昔日的师兄暗地里奔走相救,他身陷囹圄,就只能在永不见天日的牢中度过残生。
从金榜探花到阶下囚,从炙手可热的如意郎君到人人打骂的过街老鼠。短短数日,他真真正正体会了一番人间的世态炎凉。
同窗冷嘲热讽,世人众口铄金,就连本家宗族也忙着跟他撇清关系,唯恐避之不及。
为了避祸,他一家子从繁华的京城搬到偏僻的山村。父亲一夜之间仿佛老了数十岁,娘亲终日以泪洗面,一双眼睛被泪水泡得通红,眼见这些,他不是没有深深痛苦过,然而痛醒之后,他也在反复思量,自己真的错了么?
难道错的不是严相么?只因为严相位高权重,就能遮天蔽日,将这世道的是非黑白全然颠倒吗!?
他从前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标准书生,而这三年来却花了许多时间在俗尘世事上,渐渐地他看清了当今的风云局势,也明白了当年的自己行事是多么的幼稚无知。
所以,他的确错了。并非错在他帮助楚老伯父女,而是错在他不知严相的心胸和手段就贸然以卵击石。三岁时他就会背孙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傅老也不止一次地教导他要学以致用,而真遇到事情的时候,他全都忘了。
他不知当今天子有多么宠信包庇严相,他不知严相为了大权在握整肃异己制造了多少起冤情惨案。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只知道愣头青一般地直冲而上,结果跌得头破血流。
陈少轩闷闷饮了一杯又一杯,酒入愁肠,化作一腔悲愤之情。白曲的辣,加上陈年的劲,陈少轩只觉得胸腔内一股热血沸腾,他拾过笔奋起直书。
“君者,天下万物之主也,臣者,忧君治世之责也,而今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放眼朝野尽是阿谀奉承之辈,乃至纲纪松弛,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悲哉,哀哉,此实非民生之幸也。蝇营狗苟岂可认,功名利禄非我愿,吾辈治学当为天下正道竭尽所能,死而后已。”
短短百字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力透纸背,铁画银钩入木三分。他搁下笔纸,仍是意犹未尽。然而思及种种往事,他终是将这份手书塞入袖内,方才倒头大睡。
第二天一早,陈少轩还未起身,便听到有人在外轻轻扣门,他匆忙开门,却见楚老伯一脸忐忑不安地立在门外。
陈少轩见状忙问:“怎么了?是不是诏狱那里出什么事了?”
“不!不是!陈…陈少爷……”楚老伯低下脑袋,扭捏了好一会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家珊儿听说您来了,想见您一面。”
陈少轩愣了:“见我?有事?”
“没,没事。”楚老伯浑身不自在地抖了抖,声音也越来越轻,“珊儿昨儿听说您来了,一早就催着我过来,求您给个机会见见她。”
“……”陈少轩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她说,她说她一定要当面谢谢您。”楚老伯结结巴巴地继续说道,“只是她现在的身份有碍,所以想约您去个清净没人的地方。那个……”
“只怕不便。”陈少轩地打断了楚老伯的话,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令爱如今已为人妇,与我一个外男私下见面实在不妥,既然无事,见面能免则免。至于道谢,那就更不必了。”
面对陈少轩直截了当的态度,楚老伯额头上顿时沁出了一层薄汗,他一脸纠结,但仍是小声地应着:“是,您说的是。”
当楚老伯三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客舍时,一辆平顶马车已经绕到了临近客舍东边的小巷里,厚厚的青呢布幔将里头遮的严严实实,身穿深蓝绢布的车夫看见楚老伯,忙下车扶他进了车厢。
车厢里端坐着一位身穿素淡米色襦裙的少妇,头上插着一只样式极简,玉质却雪白盈润的镶金玉步摇,她一见楚老伯,一双迷雾般水灵灵的美目倏地闪出异样的神采。
“他可应允?”她迫不及待地问道,黄莺一般清澈动听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着。
楚老伯垂下头没有言语,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果然……”那少妇悠悠地叹了一声,眼帘里迅速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衬得本就精致的五官越发凄美动人,“我本就存着一丝非分的念头,三年了,他却还是那样。”
她从袖中轻轻地取出一方素白的丝帕,摊上双膝上。丝帕上绣着一株空谷幽兰,边上用细密的针脚绣着一句诗词“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她痴痴地望着丝帕,不一会,一滴豆大的泪珠儿滚落了下来,润湿了丝帕的一角。
“珊儿……哎!”楚老伯愁眉苦脸地努了努嘴,想说些什么,临到嘴边却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爹,三年前,我楚云珊不过是个流落街头的卖唱女,险被恶霸欺辱,是他奋然不顾得罪权贵,出手相救。我至今仍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他的样子,年少俊朗,器宇不凡,一身雪白的儒生襕衫,是多么的风采奕奕。
我也曾痴心妄想过,他是不是对我别有一番情意。我自然知道以我的身份根本配不上他,我只是……只是想,能作为下人服侍他,这与我,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可而后……”
说到这儿,楚云珊哽咽着,豆大地泪珠儿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她停了许久,方才断断续续地低声道:“如今他前途尽毁,而我也已是残花败柳,我很清楚,这辈子欠他的债已经永远还不清了,可是,我仍然想见他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也好。”
“珊儿,你别说了,别说了。”楚老伯眼角闪起泪光,他抬起布满老茧的大手捂着脸,难受地呜呜哭了出来。
“……也是,如今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楚云珊闭上了泛红的双目,如同呓语般轻声说道。
过了片刻,待她再睁开眼时,情绪已经平复了。
“走吧。”她带着一丝惆怅,却不容置疑的口吻高声嘱咐车夫。
“去哪儿?”楚老伯忙问。
“自然是去上香了,我本就是以这个名头出来的。”楚云珊嘴角微微上扬,嘲讽式地冷冷一笑,却不带一丝笑意。
“哎~!”伴随着楚老伯的叹气声,马车晃晃悠悠地驶离了小巷。与此同时,身为话题中心的陈少轩则简单收拾了行礼,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