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语塞,这二人一个谋的是国,一个谋的却是人,谋国者没有想到其中有多少私利,而谋人者独善其身,未免显得尸位素餐。
杨士奇却并不显得羞愧,继续道:“事到如今,还是慎言吧。”
杨荣叹息道:“只是……我等既为阁臣……”
杨士奇纠正他道:“你说对了,我等只是阁臣,阁臣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所以才要步步谨慎,一旦踏空就是万劫不复,胡广的下场就在眼前,安南士绅的陈情便令他死无葬身之地。勉仁难道要朝廷百官上陈情来抨击自己吗?这件事到此为止,倒是那郝风楼亦是反对解公的意见,却不知他是谋国还是私怨。”
杨荣对郝风楼的印象素来不是很好,他虽与解缙不太对付,却并不代表他和郝风楼合拍,杨荣淡淡地道:“一个刁钻巨滑的匹夫而已,他能有什么谋国之念?”
杨士奇只是莞尔一笑,并没有反驳。
两个年轻而有为的翰林漫步在宫中,脚步稳重,穿过一处处的楼宇,到了金水桥。这金水桥下河水湍急,桥上汉白玉的桥栏细腻光滑,在阳光下闪闪生辉。
杨荣突然驻足道:“士奇……”
“嗯……”
“我总有一种感觉,安南那边还要出事,实在不成,我再进一言吧,纵是惹来非议……”
“勉仁不怕死?”
“既是谋国,何须看重生死?”
杨士奇笑了,他的眼眸盯着那粼粼的河水,却是慢悠悠地道:“那么,如果是屈辱而死呢?如果你的罪状是贪墨钱粮,是不忠不孝呢?”
“……”杨荣语塞。
杨士奇昂首,凭风吹拂,弱不禁风的身体却宛如一杆标枪,风吹得他的衣袂飘起。他的身子纹丝不动,杨士奇迎着风道:“我也不怕死,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假若能如文相公那样去死。千古流芳,那么死又何妨?可是死得必须值得,他们欲将你置之死地,岂会让你做文相公?”
杨荣只是吁了口气,道:“如今的朝廷,人人都是朋党,内阁这些人,个个请人摇旗呐喊,而下头的官员则恨不得人人抱着一根参天大树,这样下去。迟早贻害国家。朋党之害,难道历朝历代还少了吗?”
杨士奇深深地看了杨荣一眼,却是道:“营私才会有党,天有数日,也才会有党。你看,天上这太阳周而复始,可是这宫闱之中却有两个太阳,它们都想发出自己的光辉,铲除自己的异己,所以才会有今日朝廷的局面。可是……他们似是忘了,他们哪里是太阳。这天下,太阳只有一个,就是当今皇上,迟早有一日……罢……”
杨士奇不愿再深究下去,他只是哂然一笑,继续道:“你我继续做这孤家寡人罢。由着他们去结党,由着他们去只手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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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风楼回到郝府里。
这郝府上下其实早听了消息,早就张灯结彩,听到少爷回来,府中不少人冲出来。郝风楼在人群中看到小香香。
小香香长大了,现在竟只比自己矮了小半个头,显得亭亭玉立,连那带有几分婴儿肥的脸蛋也削尖了不少,只是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是一往如昔,还是那样的清澈。她见了郝风楼,有些陌生,在人群后头不敢过来。
反倒是郝风楼见了她,朝她招手,小香香顿时羞了,身子往后头挨。
郝风楼顿时无语,这姑娘……居然怕羞了。
这时,郝武在那边大吼:“都散了都散了,老夫人和少夫人在堂里等,你们不要围着少爷,少爷,你吃苦了。”
郝风楼想到郝母和妻子,只是瞥了小香香一眼,便快步进府。
见了郝母,郝母今日显得容光焕发,连忙将郝风楼拉到身边,左瞧瞧右瞧瞧,才叹息道:“瘦了,清瘦了不少,肯定吃了不少苦,哎……是你那做爹的不争气,平日叫他和人多打交道也不至于如此,若是多认识几个大理寺的人,何至于受这样的累。”
郝风楼苦笑道:“娘,这和爹没关系,和大理寺也没关系,这些事,儿子也一时说不明白。”
郝母道:“说不明白就不要说了,娘也不想听,回来便好。是了,多亏了那位大理寺的班头,姓什么来着?”
一旁的陆妍儿含蓄一笑道:“姓江。”
“对,姓江,承蒙他的照顾,不能亏待了。”
郝风楼也想起那江班头来,点点头道:“是,儿子找个时间请他说话。”
郝母笑了,道:“你刚刚回来,饿了吧?香儿在哪里?不是叫她去等你回来吗?我交代她吩咐了厨房,给你做最好吃的菜,她是知心人,晓得你喜欢吃什么,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是喜事……罢,你先用了饭吧,看你饿了。”
郝风楼连忙点头道:“母亲,那我用饭去了。”
他朝陆妍使了个眼色,陆妍会意,眼中含笑,向郝母告退道:“母亲,我去瞧瞧。”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出去,到了饭堂,便有人送了饭菜上来,陆妍并不吃,只是坐在郝风楼的对面,托腮看着郝风楼,郝风楼大快朵颐一番,叫人撤了饭菜上了茶来,陆妍那鹅蛋般的脸微微一凝,颇有些委屈地道:“嗯……东坡肉、水晶猪手……夫君爱吃的,原来是这些……方才母亲说到香香,我心里都有些生妒了,为何许多她知道的事,我却是不知道?”
郝风楼笑呵呵地端起上来的茶,舒服惬意地道:“这是什么话……”本想说一句重话,结果却是心软了,不由道:“这些日子,你也吃苦了,我看你也清瘦了。”
陆妍点点头,嗯了一声,最后才轻轻地说了一句:“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
夜半三更,久未谋面的夫妻自是*温存一番,郝风楼赤着上身躺在这金丝铺上,陆妍蜷在郝风楼的身侧,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却是道:“我瞧你心事重重,在想什么?”
郝风楼将她抱紧,道:“嗯,这一趟回家总感觉有些不同了。”
“嗯?”
郝风楼却是转了个话题,道:“你要学会持家,我娘年纪不小了,往后这家里的事还得你管着。”
说到这个,陆妍倒是想起什么:“钱粮的事,我请教了母亲,倒是能管,至于府里的下人却是真不知如何管教了,上个月的时候有个马夫偷了家里的东西,幸得郝武发现,闹得不小,母亲让我出面去,可是……可是我……”
陆妍脸上显出几分为难,过了一会,才又道:“是了,还有一件事,想来你听了喜欢。小香香你知道吗?她要嫁人了。”
郝风楼听到这个消息,不由一愣。
陆妍将头埋在郝风楼的身上,道:“松江府的李家,你可知道?从前郝家在松江也是和他们有些交情的,他们不算什么书香门第,不过也还算是有些脸面,前几日,这李家的人前来拜谒,母亲见这李家公子相貌堂堂,如今也中了个秀才,似乎明年的科举有望登科,便起了心思。说是小香香一直跟着她也怪可怜的,不若收了小香香为养女,嫁给这李公子,李家那边听了音讯也是赞同,问了八字,都盼这门亲事。”
“香儿毕竟出身微寒,能和这李公子共结连理成为夫妻却也是福份,这件事倒是母亲想得周到,算是给了她一个好归宿。”
郝风楼顿时明白了,这李家,他略有耳闻,不过打的交道其实并不多,若真说姓李的和姓郝的有什么交情,未免说得太重了。如今郝家是真正发迹了,比起这李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李家人从松江巴巴赶来巴结也是情理之中,虽然他们明知小香香是婢女出身,可是对他们来说,最紧要的是和郝家攀上关系,相比起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寻常富家翁之女,还不如娶郝侯爷所认的‘养女’,而对小香香来说,她出身不好,又是婢女,若不是嫁给下人,多半也是给人做妾的,能以正妻的名义嫁出去,对方还是有些功名家境不错的人家,说是好归宿,确实不为过。
可是……
郝风楼脑中浮想到白日里,小香香不似从前那样天真烂漫,见了自己便如八爪鱼一般的贴上来又笑又跳的样子,心里不由一酸。
来了这个世界已经数年,这数年的时间里,若说真正知心的,怕也只有这个香儿了,和郝父郝母固然是情深意重,可是总不能剖白心思,身边的这美娇妻虽是相敬相爱,却也不似那样放得开,可是现在……这个丫头居然要嫁人了。
这……似乎也算是一件圆满的事,女子大了,难道一辈子留在郝家,做一辈子的丫头?
只是,他怎么感觉心里的那点酸发酵得越来越浓郁,竟让他感觉有些难受起来?
“夫君……你怎么不说话?我瞧你身子有些冷?”陆妍察觉出了一点异样。
郝风楼连忙收回心神,不自然地淡淡一笑道:“睡吧,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