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以来,郡县制经过无数次改良,最终到了大明的三司行省制之后,这个制度其实已经趋近完善。
太祖皇帝乃是制度论者,他一直信奉,只要自己制定出一个完美的制度,那么后世的子孙萧规曹随,朱家的江山便可传诸万世。
历朝历代,几乎每一个皇帝,自秦始皇开始都专注于制度,绝大多数人认为,只要有一个完善的制度便可万世一系,尤其那秦始皇焚书坑儒,收缴各国兵器,推行郡县一般,无论前者如何失败,可是后世之人总是对此热衷无比。
不得不说,制度完善到了此时的程度也算是公德圆满。郡县的官员尽是流官,而流官到任,要施政,就不得不取得本地士绅的支持,州县之上是知府,知府之上是三权分立的布政、提刑、都指挥使,各自分管民政、刑法、军事,各不统属,相互制衡。同时,朝廷在行省,还设有巡道的御使,御使并非常驻,而是临时派遣,几乎和地方上没有瓜葛,这些御使,多半又是年轻的官员,不受官场上暮气的沾染。
而在朝廷,制度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部堂的首长本是位极人臣,可是部堂之中,设给事中,给事中官小,却有封驳圣旨,弹劾部堂大小事务的权利,朝廷的政令,由文渊阁和翰林这些清流为主的官员参与讨论,再令御使进行监督。
一切都在制衡,品级高的官员,治理一方,却受低级的官员钳制,军事、民政、学政、户政等权利,整个大明的朝廷,没有一个人能够一言而断,即便是堂堂的解缙,也有可能受到清流的抨击。
所谓以文抑武。以上御下,再以下克上,文武之间,内廷与朝廷之间。清流与部首之间,朝廷与地方之间,民政与军政、学政、军政之间,地方派系与督查之间,猫吃老鼠,老鼠吃象。
这个制度堪称完美。这也是解缙的底气,在解缙看来,安南虽然效仿大明,可是依旧有尾大不掉的残余,以至安南境内残留了许多的封臣。只要将大明的制度套在安南这个不毛之地上,大明便能实施有效的统治。
解缙的话颇对朱棣的胃口。
朱棣乃是有为之主,要的自是大一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将安南分割数个行省,设三司,并且分派流官,这确实是一桩完美的事。
于是朱棣不经意地颌首点头。几个文渊阁侍讲、侍读眼见解公既已有了公断,又见陛下属意,此时都谨慎起来,并没有轻易说出自己的意见。倒是杨荣故作打趣地道:“行省郡县固然是好,不过安南毕竟刚刚归于王化,就怕出乱子。”
杨荣的话音落下,那金幼孜立即反驳:“能出什么乱子,还请杨公明示。”
杨荣此时想不答也不成了,便道:“云南那边。朝廷虽派遣了流官,可是地方事务,多付土司协理,也没出什么乱子。”
金幼孜脸色平静,可是他说的话却是不饶人:“杨公此言差矣。云南说的是蛮语,书的是蛮字,其人与我不同,各归土司署理,这是稳妥的办法。可是安南久沐王化,书同文、车同轨,儒生当道,岂可和云南类比?”
杨荣倒是想争,却被坐在一旁的杨士奇轻轻捏了捏袖摆,朝他微微摇头,示意他此时不必据理力争,杨荣只好作罢,索性眯起眼,一副打盹状。
金幼孜又道:“推行三司和郡县,是当务之急,眼下趁着民心可用,此时不推行,更待何时?朝廷应当及早拿出主意来,划分行省,选派流官。”
朱棣笑道:“这是谋国之言。”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便看向郝风楼,道:“郝风楼,你熟知安南风俗,以为如何?”
郝风楼对这郡县制带着几分谨慎,倒不是他认为三司和郡县的体制不够先进,而在于眼下推行未必能因时制宜、因地制宜。
他踟躇片刻,道:“父皇,儿臣以为,三司固然是好,不过眼下安南初定,若是突然选派流官,只怕地方上会有不服。安南眼下如大病初愈,不该大补,凡事还是徐徐图之的好。”
他的话音刚落,刚刚受到天子鼓励的金幼孜却是不由冷笑,道:“郝大人是封臣,自然是不喜郡县制的了。”
这句话很诛心,等于是指着郝风楼的鼻子骂郝风楼怀有私心。
对这金幼孜,郝风楼懒得理他,只是道:“父皇不如先推三司和郡县,不过可保留一些封地……”
朱棣迟疑道:“朕再想想。”
一番讨论之后,朱棣已显得乏了,他对郝风楼微笑:“你也该回家了,你家中的母亲和妻子怕是急了,朕若是再留你,少不得要挨骂的。”又对其他人道:“诸卿所言,字字珠玑,朕受益很好,只是此事重大,朕还要思量。”
于是众人一起起身,纷纷道:“臣等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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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出宫,整个南京紫禁城仿佛一下子又恢复了沉寂。
解缙今日的心情不好,自是先去了。其他人也觉得索然无味,紧跟而去。
郝风楼向来是无人理会的,至少对这些清贵的阁臣来说,他自不会讨这个没趣,跑去凑什么热闹,况且他急着回家,也懒得在这里盘桓。
只有杨荣一脸丧气,却是想着什么心事。后头有人叫他:“勉仁,请留步。”
杨荣驻足,回望一眼,杨士奇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杨荣便朝杨士奇行礼道:“士奇有何见教?”
这杨士奇原名杨寓,字士奇,却因为皇帝爱称呼他为杨士奇而非杨寓,所以大家便如此称呼。
杨士奇笑吟吟地道:“方才见你在阁中与金公争辩,勉仁为何如此激动?”
杨荣忍不住道:“即便是那郝风楼一介武夫也知道安南虽是王化已久,可是安南国内人心初定,轻易推行郡县,大是不易,需从长计议为好。那金幼孜却自称什么安南人久服王化,可是不要忘了,这些服王化的人,你去抢人家的食,人家不和你拼命才怪。”
杨荣后半截的话却是道出了真相,推行郡县,其实就是剥夺掉原有的安南权贵利益,而这些人才是写汉字说汉话的人,将这些人得罪到死,对大明有什么好处?
杨士奇却是抿嘴一笑道:“其实勉仁说的话,士奇也深以为然。可是你却知当时为何我要拉住勉仁?”
杨荣叹气道:“无非是陛下既已有意选派流官,是以不愿我做无谓之争而已。”
杨士奇却是笑了,道:“非也,我这样做,是以免勉仁遭受打击,假若只是陛下属意倒也罢了,可是你莫要忘了为何大家都争先要选派流官?”
“自建文以来,恩科无数,建文皇帝登基,加了恩科,此后燕军长驱直入,又加恩科。直到今上登基,又是一次恩科,这屡屡的恩科,固然是为朝廷选了诸多的良才,可是如今却也是人满为患,我记得在太祖时的时候,科举取士的官员不足以填补朝廷空缺,于是太祖皇帝便从国子监中直接委任监生为官,可是这几十年的功夫,情况已是逆转,如今却是堂堂进士之才,却连个县令也委不出,只好委任为县丞甚至是主簿。”
“而眼下,一旦选派流官,那么朝廷空出了多少的位置?这么多的位置,可以安置多少贤才?勉仁的话确实有道理,可是不要忘了,这里头牵涉的却是许多人的利益,那些知府无望再进一步,可是眼下却有了升任布政、提刑的机会,那些知县,有了升任知府的良机,那些一直在等候吏部选官的观政也有了选调的机会。更不必说各部的部堂可趁此机会布置多少门生故吏,吏部的获益更是极大,一旦空出这么多职缺,会有多少人闻风而动,拜倒在他的门庭之下?”
“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和炙手可热的权利啊,安南不小,郡县七十余,即便是划分行省,亦有三四个,可容纳多少流官?虽然那是蛮荒之地,可是对于诸多苦于无法选调和没有希望晋升的官员来说,这又是多大的诱惑?所以解公一言之后,人人都争相附议,这是因为朝廷上下,人人都可以得到好处,而勉仁却是孤身反对,难道勉仁就不怕与这千百人为敌,被他们吞噬吗?”
“我这样做,并非是胆小怕事,而是君子不该去做徒劳无益的事,勉仁一张口断然敌不过千百张口,勉仁一人也敌不过这千百个贪婪的人,所以这才提醒勉仁,想要谋国,至少也需独善其身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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