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泥潭
这场酝酿许久的内乱,结束得过分仓促。
大多数人都是手足无措的,从内阁六部的高官,到衙门小吏,参与者过半数,其中关系联络,能独善其身的太少。
是和解还是继续斗争,这是摆在造反派面前的问题,也是摆在皇帝面前的问题。
因为参与此次抗命的人实在太杂,不全是政治上的保守派,同样也有被指为新党的,信仰和利益,传统和未来在这个战场上撕扯,将一个个团体拉扯成碎片,又以另外的方式交缠重叠,以至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们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尤其是太上皇的突然死亡,让这种斗争显露出一种离奇的荒诞感,许多人开始怀疑,自己在为什么而战。
但是行动已经开始,也无法以五十步笑百步,于是虽然在大多数人的内心中,和解已经成了最优解,但对抗仍在持续。
这时候的忠顺王,却已经将争权的心思抛诸脑后。
甚至在他的认识里,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争权夺,他一直只是在配合太上皇的动作,是四哥最值得信赖的兄弟,最忠诚的王爷,不愧于他的称号。
他急切地要离开自己当下的阵营中,但刚生出跑路的心思,有所动作,便被拦了回来。
虽然对峙仍然存在,但是许多人已经不知道自己的立场,似乎斗争本身就是为了斗争一样。
这种诡异的场景一直持续了两天,天玺帝的遗体有冰块冻着,还不至于腐臭,这些日子,有一些入宫来祭拜先皇的,停留的时间也并不太久。
一个消息开始流传,乾德帝去见天玺帝时,正值上皇为贼人所挟制,仓皇之间,误伤了天玺帝,又年迈有旧疾,惊怒交加,遂至于崩殂。
这个解释十分荒诞,但大多数人都认为的确如此,但还缺一个台阶去下。
很快,这个台阶出现了。
满头白发的贾枚出现在太和门,举着诏书走出皇城。
他宣布了一个更令人感到奇怪的消息,太上皇是寿终正寝的。
乾德帝到承安塔的那个晚上,父子之间没有任何冲突,似乎感觉到自己就要落叶归根,天玺帝说了很多前事,说起了乾德帝的母妃,还有他死去的二哥。
就这样在平静的交谈中永久睡去了。
在此之后,乾德帝颁布了赦免诏书,此乱皆由上皇为奸邪所惑,假上皇之言辞为号令,至于为乱,凡从上皇欲翻旧案者,不以谋反论,三日内各归旧衙,反所滞留者,一应罢免,追其责。
但此时乾德帝的心情,却没有如诏书所言的那般宽宏大量。
承元殿中,乾德帝忿恨摆臂,将架子上的金玉之器摔了一地,骂道:“贼子,好胆,贼子!好胆!”
事情的演变和他的预料相去甚远。
在他最初的设想中,他将正面夺过太上皇手中最后权力,完成最终的皇权交接仪式,他心里隐隐觉得,这位和他不算亲近的父皇,也是这个意思。
在这场权力的争夺中,他要做唐太宗,绝不会杀死太上皇的。
可无论预想如何,现实的演变后,在朝臣的心中,害死天玺帝的大逆之罪,都被扣在了他头上。
于此同时,他忽然间失去了对手,仿佛一拳打进了棉花里,陷入了深深的泥潭,他的圣旨似乎还是一呼百应,但作为帝王的敏感,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权力流失的痛苦。
贾元春已经显怀了,躲在屏风后面瞧着发怒的乾德帝,并不敢在这个时候靠近。
良久,乾德帝瞥见了贾元春,很快退去了情绪的烦躁,只笑着上前,温柔地抚着隆起的肚子,说了些闲话。
匆匆回到含元殿中,乾德帝见到了满脸寂然的贾枚。
“你会是我的忠臣吗?”乾德帝问。
贾枚摇了摇头。
“是什么让你对父皇如此忠心?”乾德帝平静地问道。
“君之视臣如手足,臣之视君如腹心,如是而已。”
乾德帝沉思良久,道:“我不理解,父皇既然如此得朝臣之心,何以又为其逼迫退位了呢?”
贾枚道:“陛下应该知道的,但既然陛下问,我也说可以回答陛下,原因很简单,利益不一致了。”
“我不理解。”
贾枚道:“人是很复杂的,或许为一句话投机慨然相交,或许为同做一件事而与自己讨厌的人合作无间,或许他心里仍旧坚信着君臣父子之道,但利益不同,又走向了相反两面,人们总是在矛盾中权衡,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是随意选择了一个。”
“我不理解。”
“太多原因决定了选择,朝臣许多忠心于太上皇的人,但利益的选择让他们背离了。”
乾德帝道:“平汝公是帝国的柱石,难道忍心看着父皇为之奉献一生的社稷,变得风雨飘摇吗?”
贾枚道:“只有抵挡住了风雨,才是真正的社稷之主,我已经老了,复杂的局面已然看不清了。”
“公正当壮年。”
“心如暮秋之叶落,不如归去。”
“能听贾大人再献一策吗?”
“对于陛下而言,短期内是有利的,陛下将会拥有绝对的权威,长期看是不利的,这次戛然而止的矛盾会来得更加猛烈,太上皇不明白的死亡会让出大义的名头,但未来太远,危可以转为机,全在陛下如何处置了。”
乾德帝看着贾枚略显蹒跚地走出大殿,一种深深的孤独感猛地袭来,与之同生的,还有深深的恐惧。
……
在一间破旧的庙宇中,留着一个老主持,一个乞丐,为了迎接一位贵客,打扫出了一间阁楼。
他们没有见过这位贵客,收了银子,便自退去了。
妙玉站在阁楼上,推开朽烂的窗,用手帕反复擦了几次,这才将目光移向楼外的废园。几根枯枝也没人收去做柴火,三三两两几朵野花,在朽烂中开得也小家子气。
贾珣缓步走上楼去,瞧着几分冷傲,几分自怜的妙玉,故意加重了步子,但妙玉仍旧这样呆望着,好似那里有多精彩的故事,叫人挪不开眼去。
“圣姑在看什么?”
暖暖的声线在耳边轻扬。
“你自己看吧。”妙玉淡淡说了句,便在自己带来的一张圆凳上坐下。
“我看到几朵野花。”
“它们好看吗?”
贾珣擦了擦长凳,半靠着桌,笑道:“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评价它们的好坏呢?”
“还算有点儿自知之明。”
“妙卿今儿个约我出来私会,怎么不选个舒服点的地儿。”
妙玉眨了眨眼睛,似乎觉得疲惫,许久都不睁开。
贾珣只一直看着她。
良久,妙玉带着几分恨意瞪了他一眼,这才开口道:“我为了红巾会的人来的,他们许多人并不想与你为敌的。”
贾珣打趣道:“这可不像圣姑说的话,和他们扯上关系,只是玷污了你。”
“算我求你了。”
忽然间儿女态的娇嗔,让贾珣一时犯了迷糊。既为美色,又是反差。
“既然要求我,不该你来的。”
妙玉哼了声,道:“三娘不会来的,她已经嫁人了。”
贾珣笑道:“她就算嫁人了,来求我,我也免不得要答应的。”
“她不会来的。”话语中带着深深的冷嘲。
贾珣一个箭步欺身而进,瞪着她那冷漠而静美的双眼,冷笑道:“那你怎么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