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江上夜话
“伯爷,王先生来了。”门人汇报道。
贾珣吩咐在轩敞之中靠栏摆案,接待远来的王虚。
“不必等我,若是困了,便早些歇息,今晚不会靠岸了。”
出到房外,王虚已经在轩中等候。
见贾珣出来,忙起身行礼,道了声伯爷。
贾珣道:“先生坐,两年不见,先生竟然有几分红颜年少了。”
王虚道:“伯爷的气度,也全然不似往日了。”
“哦,这怎么说?”贾珣一边为他斟酒,一边笑问。
王虚笑道:“前次见伯爷,虽欲有为,却为其所累,纠缠其中,难以自拔,虽然初心则良,实无甚腾飞之象。”
贾珣笑问:“如此说来,先生前次所说的,竟然是哄我的,虽然受了骗,我却不怪先生。”
王虚道:“不然,人若不去做事,所有的预测都是镜花水月,可若是果然做了,便算不得哄了。”
贾珣也不和他打哑谜,问:“先生此来,必然是有事的,咱们先将正事说了,再闲话不迟。”
王虚点头,道:“这次来,是有两个事要和伯爷说。”
“一个是关于朝局的,最近许多南方的大族都派了人进京城联络,江南向来是赋税重地,良田广袤,如今早已兼并得七七八八了,而田地的主人不是高官,便是显爵,他们不会让田税改革往南推进,必然会在河北挑事。”
“第二是关于产业的,如今的发展陷入了瓶颈,没有足够权力的保护,财富是一种危险,而一旦上升的势头被遏制,维持现状也是很难的,衰退和分裂是眼前的危机。”
贾珣想了想,没有评判,而是说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王虚凝眸肃然,道:“忠诚会害了你!”
贾珣摇头,道:“说具体的。”
王虚道:“如果伯爷还有理智,就应该明白,从来没有所谓中兴,只有回光返照,那是妥协的产物,是加速消耗帝国的根基带来的虚假的光荣。”
贾珣皱着眉头,良久,方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事物的发展规律不是我想我要便会改变的,诚然,我自看不见改革的希望在何处,但是。”
“先生若想造反,更没有出路,我父子亲人皆高官显爵,又何必乘险以侥幸,莫再提了。”
王虚冷笑道:“伯爷当然家世高贵,去了趟辽东,又得了爵位,可跟着伯爷的人,又得了什么?”
贾珣道:“战利品和赏赐,土地和免租,这些不算是得了吗?”
“今儿得了,明日又会失去,如果不能实现,希望就是最蠢最坏的东西,玩弄希望的,就是最毒最恶的人。”
贾珣闻言,一时也沉默了。
晚风穿庭而过,带走了几分暖意。
两个小丫头送了两件披风过来,贾珣接过来,给王虚披上,再自披了件。
两人都站起身来,静静凝望着江面。
偶尔有两艘灯火辉煌的画船走过,或许还有琴瑟的和弦,歌女的高声和摇曳的舞姿。
他们脸上越来越凉,身上却暖和起来。
贾珣忽道:“希望我带不来,梦我也实现不了,每个人都有他的期望,每个人也必须去实现他自己的梦,只是恰好,我们的梦在同一个方向,我们的路在相似的轨迹。”
“如果这世上果然有圣人,他应当赐予凡人以斗争的意志,以获取战斗的力量,而不会代替他们去战斗,更不会赐予他们所需,哪怕是圣人,他首先是个人,他也是斗争中的一个。”
王虚闻言看了贾珣许久,忽然哈哈大笑。
“你越发像一个奸臣了!”
贾珣问:“怎么这么说?”
王虚道:“当你不在用大言和道德束缚自己的时候,便是一个合格的奸臣了。”
“虽然不是什么好话,但还是多谢先生的指点。”
又是两杯暖酒下肚,让冷刻的风刃多了些温柔。
王虚道:“当风波渐起,也是乘风破浪的好时候,我在南边,用了许多不同的身份开设工厂,每年大约可以得利三五十万两,这些工厂在制度上或许可以生存,但无法壮大。”
“再往南渡江,外人根本插不上手,地方上大小生意,都被当地大族把控着,唯独其不大团结,也乏凝聚力,故虽占膏腴之地,却为北地所制。”
“唯有伯爷另辟蹊径,方可寻到转机。”
贾珣悠悠长叹,只觉麻烦上门的无奈。
拉着王虚坐下,笑着道:“先生怎么看我呢?”
“是个好人。”
贾珣摇头,笑道:“如果要我自己看的话,算是个寻找的人吧。”
“我想,大约每个人都要去寻找自己的方向,要寻找问题的答案,有时候能看得清,就走得果断,走得酣畅,有时候看不清,又停不下来,便显得兜兜转转,迷迷糊糊,令人可笑。”
“或许我不是个眼睛看得清的人,有时便不肯想得太远了,就看着眼前的人和事,反倒格外的踏实。”
“天下太大了,苍生太重了,曾经少不更事,也曾不自量力,想要去担负一些重担,可当真去做,又深感自身之乏力,先生大才,却看错了我,我既无法另辟蹊径,也负担不起太多人的期待。”
王虚为贾珣斟了一杯酒,缓缓道:“有些东西,你没想太明白,既然你和我讲了,我便为你分析一下,若合你心意,你便听,若不合你心意,就随着风一道去了。”
“先生请讲。”
“伯爷之所以感到不堪重负,是因为你的心里,担负了太多不属于你的责任,我虽然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但和我上次见你时一样,人间的许多痛苦,伯爷大可不必感同身受。”
瑟瑟的秋风轻推着船行。
王虚接着道:“伯爷也无需为每一个追随你的人负责,相反,他们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像工人不会为工厂的损益负责,他们只对工作负责,对工钱提出要求,伯爷需要做的,唯有对自己负责。”
“为自己负责?”
王虚笑道:“伯爷是个聪明人,但聪明人却容易钻牛角尖,不要因为错误而怀疑,更不能因为怀疑而退让,果然有什么地方可以隐居吗?”
贾珣问:“先生为什么不隐居了?”
“我现在就是在隐居,身死之地,便是心安之所。”
贾珣闭目凝神良久。
笑道:“或许答案本不在出发之前,而在路途之后,珣多谢先生解惑。”
两人各自四下远望,带着浅浅的笑意,不发一言。
火将灭了,小童添了些炭,换了新烛。
“伯爷似不必韬光养晦了。”
贾珣笑道:“倒没有韬光养晦的意思,只是边事劳乏,入了京便想享受享受了。”
又正色道:“你说,有没有机会组织工人考试,为各衙门选择吏员。”
王虚道:“若皇帝相问,不妨提一提,大约会不了了之。”
“天津港暴动,给河北的田税改革带来了一片乌云,是否是个契机?”
王虚低头想了半晌,方道:“伯爷应当为陛下分忧,解决这个难题,给离开庄园的佃农安排个好去处,最好组建一支新军。”
贾珣道:“恐怕不行,回京之后,我手上的军队只剩四千人,皇帝都没有给我补上,还要了人走,以我和胶东侯府的关系,不太可能再掌大军了,当初组建新军,一则还有些用,二来草创,战力堪忧,如今在边城立功,反倒被闲置了。”
王虚道:“事态总是在不断变化中,只是提醒伯爷,一旦出现了这样的机会,一定不能推辞,被忌惮总好过被舍弃,在权力的漩涡中,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贾珣虽然觉得不太会有这样的机会,还是答应了。
王虚又道:“还有一个产业,伯爷必须去争取,不怕让利,团结更多的人。”
“哪个产业?”
“车和路。”
贾珣笑道:“你知道研究院要新式马车了,还有作铁轨运输?”
王虚道:“还有那个蒸汽机的,可行吗?”
贾珣道:“有些西夷人见过,前些时候李木枳给送了两个工匠来,是内行,应该要不了多少时候,能搞出来。”
王虚道:“果然这样,伯爷定要搞得蠢一点,领先一步让人好奇,领先三步让人惧怕,万一有人铤而走险。”
贾珣道:“我晓得,大不了,献给皇上就是了。”
王虚不喜夜里吃食,就着几杯酒,却觉得乏了。
见状,贾珣道:“先生暂时歇息,也不必急着回,若得空闲,也常来吃两杯酒水。”
唤了一声,从人从下面上来,问了礼,扶着王虚去休息。
贾珣带着微微的醉意回了阁间,褪去披风便睡下,平儿本是伺候人惯了的,因此睡得很浅,贾珣刚进来,她便醒了。
虽然早晚有这天,但在这地方,心里仍觉得有些失落。
但事情却并不如她所料。
贾珣刚一躺下,便呼呼睡着了。
平儿轻侧过身子,看向沉睡中的人。
想到自己做的错事,还有他的轻描淡写,心里蓦地一暖。
不知不觉间,也起了困意,蜷着身子,借着体温,也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