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咱们要去城中与大唐将士交战?”高适惊讶地反问道。
他见杜环点头,又叫道:“并波悉林疯了吗!他怎会派咱们入城和大唐将士交战!他难道不想劝降咱们了!”
“你,再敢用秦那话大声嚷嚷,我就让你再也说不出话来!”杜环还没来得及答复,一旁也在磨石头的大食兵叫道,而且目露凶光,显然不是说笑。
高适赶忙闭嘴,而且低下头来;杜环一时也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再没有人看向他们两个,杜环才轻声说道:“我怎么知道,谁知道并波悉林在想甚。没准因最近战事不利,他都把咱们给忘了。”
“最近战事不利?”高适的注意力忽然发生转移。
“这不是明摆着的?”杜环道:“并波悉林下令,除三千留守城外军营的士卒外,其余所有人都入城与大唐将士交战。若不是战事不利,岂会下这种命令?”
“真的?这可太好!”高适笑道:“看来大食马上要输。大食输了,大唐将士就能将咱们解救出去。”
“你还是先琢磨如何在搏杀中活下来吧。”杜环道:“刀枪无眼,保不齐哪日就战死了;周围都是大食兵,想投到大唐那一边也不容易。”
“哎呀,这可怎么办?”高适原本打着一旦入城,就想法子重新投回大唐,可杜环告诉他未必会放,不,是一定不会放他们两个单独出去巡视,周围都是大食兵想投也不好投。
若和其他大食兵一道遇到大唐将士,绝大多数大唐将士不认识他和杜环是谁,打起来根本不会留手,他没准就稀里糊涂死在自家将士手里;若在处置尸首时被发现身份,还会被扣一个叛贼的罪名。
“杜环,你说该怎样办?”惊慌的高适又问杜环道。
“我如何有应对法子?只能看运气。”杜环说道。除非他有办法秘密联络城中的大唐将士,不然他能有甚办法。
“那可如何是好?”高适又叫道。
“别琢磨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杜环又说了一句,放下手里的石头跟着其他人打饭去了。这种完全没有应对之策,多想只是浪费脑筋的事情远不如吃饭重要。
“等等我。”高适也连忙叫道,站起来追上他。
“不想了?”杜环笑道。
“再想又有何用处?不如多吃大食人一些饭,就算在城中被打死了,也要做个饱死鬼!”
……
……
“叶护,大食摄政王真的下达这个命令?让咱们全军入城和唐军交战?”与此同时,在大食军营西南角落一处帐篷里,一名葛逻禄部族首领大声对顿毘伽说道。
“确实如此。”顿毘伽回答。并波悉林理所当然更信任他们大食军队,留守军营的三千士兵全都是大食兵,葛逻禄人一个都没留。
“不行!不能答应这种命令!”那人立刻大声叫嚷道:“咱们葛逻禄人都是马背上的汉子,从来没在城里打过仗,怎可能是唐人的对手!”
“而且大食人还要将咱们的兵以百人为单位拆分。现下咱们万六千人聚在一处,面对大食人还能讨价还价。完全被拆分后,咱们人少,如何还能与大食人讨价还价?岂不是任由他们揉捏!不行,我绝不答应!”
“绝对不能答应!真要是听了这个命令,咱们就成了大食兵的炮灰,不论最后大食人与唐人谁赢都落不到好处!”
“不能答应!”帐篷内其他部族首领也纷纷说道。帐篷内顿毘伽本部的将领,如博果尔、伊纳勒等人虽然没有说话,但想的与其他部族首领差不多:不能答应大食人的要求。只是不敢公开提出异议。
五年前与唐军的交锋一直到现在还没完全缓过来,毕竟一个人从出生到成人得将近二十年。最初听闻大食人攻打大唐的时候,大多数部族首领都不愿参与。
是顿毘伽向众人承诺大食能轻易打败大唐,他们只需付出轻微代价就能获得大量战利,众人才答应带领本部青壮参战。
但他们参战后发现,从一开始就与顿毘伽承诺不一样。他们在洁山城外确实抢了些农牧民,但这时唐食战争早已爆发,洁山城也一直在防备大食人攻打,将大多数农牧民赶进城里;他们没能抢到多少好东西。
之后攻打洁山城。此战与顿毘伽当初所说更不一样。他们猛攻二十多日,自己损失青壮将近三千,却没能打进城中,毛都捞不着。
从这时起,许多部族首领就不满起来。在主动进攻中付出如此巨大死伤却什么战利没有,若不是大多数死伤都是顿毘伽本部承担,他们首先就会面对自己部族青壮的置疑,也会丢掉部族首领之位。
即使大多数死伤都由顿毘伽本部承担,他们也对此很不满,同时对顿毘伽的承诺和大食人能否获得最终胜利变得十分怀疑,纷纷叫嚷着要离开,不再参与唐食战争。
顿毘伽反复劝说,才让部族首领们答应继续参战。为避免争论,他不得不派出本部一千人跟随纳赛尔作为先锋军。他那一千先锋军因在唐军袭营后第一时间逃走,损伤倒是不大。
他们葛逻禄军队来到嗢鹿州城下,攻城战参加了,损兵一千多;随后巷战,并波悉林看低葛逻禄人战斗力,派往城中士兵多是大食兵,只有极少数是葛逻禄兵。
所以到现在为止,他们损失不大,死伤加在一块不到两百人;连同之前损兵,总共战死残疾五千一百多人。
但这个数字已经大大超过他们的承受能力,只是迫于大食人淫威不敢擅自撤走;可就在此时,并波悉林又要派葛逻禄人入城作战。
他们再也忍耐不住。部族首领虽然没入过城,却也知道大食人与唐人仗打的多么激烈;算上夺取城墙战,大食人已经死伤三万数千,超过最初赶到嗢鹿州城下的大食兵四成。
即使那些重伤之人最后都能恢复过来,大食人也已经损失巨大,也映衬唐军之强。
既然如此,首领岂会愿意自己部族的青壮上阵?众人聚到一处,来到顿毘伽的帐篷里,明确告诉他:“我们绝不答应大食人此要求!”
“咱们不答应,大食人不会善罢甘休的。”顿毘伽沉默一会儿,先是扫视一眼自己本部将领,出言道。
“不善罢甘休就不善罢甘休!咱们做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来,大食人正在攻城,不会愿意为了咱们折损士卒,一定会答应咱们的要求。大不了多给大食人一些赔偿,就像六年前咱们从怛罗斯城下逃走后给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赔偿。”刚才说话那个部族首领又道。
“乌日塔,如果大食人宁愿鱼死网破也要强令咱们的兵入城作战呢?”顿毘伽忽然问道。
“大食人怎会这样做?”乌日塔说道。
“你怎知大食人不会这样做?”顿毘伽反问:“咱们之前见过大食人么,了解大食摄政王并波悉林的脾气秉性么?如果他们一向严厉对待这种从属番国,咱们又能如何?”
乌日塔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下意识将大食等同于大唐,用应对大唐的法子应对大食;却没想过大食人平日里如何行事是不是与大唐一样。
他也不敢去赌,赌大食人会放他们回去。万一赌错了,他就是部族大罪人,他不敢承担这么重的责任。
“但是,难道顺从大食人就好了?”另一个部族首领也反问道:“被拆分成百人一队,任由大食兵揉捏,最后万一也全军死光怎么办?还不如与大食人一拍两散。”
“顿毘伽,你是整个葛逻禄的叶护,不是你本部的叶护。”他又说道。
听到这句话,刚才一直声音平稳的顿毘伽忽然爆发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喊道:“你们以为,我不珍惜咱们葛逻禄勇士的性命?你们以为,我要用你们部族人的血换取大食人的奖赏?你们以为,我真的冷血?”
见他这幅样子,众人一时都没敢说话,只是用或惊恐、或好奇的眼神看向他。
“我难道不知道咱们葛逻禄人不多?难道不知道大食人这个命令就是打着将咱们当做炮灰的心思?但咱们现下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和并波悉林商量。如果他愿意答应咱们的请求,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不答应,也只能派兵入城。”
“大食人太强大了,你们也都看到攻城战中他们表现,消灭咱们易如反掌,损失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而且咱们的马还被夺走一半,剩下的马不够一人一骑,根本没办法将所有勇士都带走,即使成功逃走,也有人会被留下;谁愿意自己的部属被留下?”
“第三,咱们也得罪了大唐!咱们在大唐局势最不利时投靠大食,现在大唐不会对咱们如何,但如果大唐打败大食、收复失地,以后一定会再次攻打咱们,而且不会接受求饶。为避免部族被唐人屠戮,只能跟着大食人走下去了!”
顿毘伽一直声音较为高亢的喊着,喊到最后嗓子都出现破音。
他确实十分生气。面对大食人的做法他也十分不满,从最开始安排他们葛逻禄人单独攻打洁山城一面城墙时就已经萌生;后来又强迫他派出一千人跟随纳赛尔作为先锋军出战,美其名曰:“向导”,这更让他气愤。他麻的他们葛逻禄几乎没人走过这条道路,如何做向导?
那时顿毘伽就已经后悔参与唐食战争,也彻底明白大唐与大食这种体量国家之间的战争不是他们小小葛逻禄能够参与。
但他却一直隐忍。大食军战力比他们强太多,一旦翻脸他们葛逻禄将死无葬身之地,被大食人全歼,只有极少数人能逃走。为了保住大多数勇士性命,只能委曲求全。
他自觉一心为葛逻禄,却被人误解用同族其他部族的血为本部牟利,因而十分愤怒,不由得大声叫喊起来。
众人听到他这番话,也确实有些触动,觉得是否误会了他。但他们正想着,忽然听到‘只能跟着大食人走下去’这句话,部族首领们又互相交换一下眼神。
其实未必不能转投大唐,只要除掉帐篷中某一人,推说跟随大食人与大唐开战全是这人缘故,此时也颇为艰难的大唐安西大都护府一定会答应。
但,除掉这人必定会引起他本部剧烈反对,甚至使他们葛逻禄分裂,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这样做。
“顿毘伽,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是,现在怎么应对?”最先开口的部族首领说道:“按照你的话说,咱们葛逻禄人岂不是不论怎么做都是死?”
“我先去向并波悉林请求,请求他像攻打洁山城时一样,将城中一片地方划给咱们防守。”顿毘伽说道。在他看来,这是葛逻禄族解套的唯一方法。
“如果他不答应呢?”那人又追问道。
“我会一直劝说他接受建议。即使不接受,也要逼迫他更换条件。”顿毘伽回答。
“好,请叶护赶快去向并波悉林请求,修改他的命令。”几个部族首领互相商量几句,觉得也没有旁的法子,乌日塔又对他说道。
“请叶护赶快去向提出并波悉林请求。”其他人纷纷说道,甚至不止部族首领,也包括他本部将领。
顿毘伽又说了几句话,径直走向门帘要离开这间帐篷。但在离开前他又转身说道:“你们也赶快下令勇士们收拾行李。不管咱们是否入城与大唐将士交战,都不可能再待在这里,一定会搬走。”
“是。”众人答应。顿毘伽又看了几眼,彻底离开这里。
“阿尔斯冷,若他的建议被并波悉林驳回,完全被驳回没有丝毫改变,那该怎么做?”帐篷里,又有小部族首领问旁人道。
“咱们的手段也得准备起来了。”被叫做阿尔斯冷的人也小声回应道:“也要护住部族勇士的马,不能再被大食人借走。”
说着,他的眼光看向西北,心里暗道:“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将大多数部族青壮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