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忠实回到会议室,一时间脑子里全是孙朝阳的话,至于台上老师正在说什么,哪里还听得进去。
每一个作家写的每一部作品中都有一个他最喜欢的人物,这个人物是他现实生活中的投影。虽然这个人物未必能够得到读者喜欢,虽然身上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他内心中有一个人物逐渐成型,彷佛集中了世界上所有女子最好的最打动人的东西。
程忠实拿起笔在稿子上随意地写着字:女性,十六七岁,地主家的小妾……没有子女。这年关中大饥。恰逢夏收,来了一群麦客。一个男青年,剽悍、冲动、热情、纯粹,能吃……
……
延安的党建活动还在进行中,第三日,一行人又乘车去了清化砭,那地方距离延安三十来公里,就是光秃秃的山,没甚看头。孙朝阳开始抱怨了,说还不如去壶口看黄河,伙食也差。
众陕西籍作家有他领头,也是怨气冲天。
孙朝阳说,各位你们还是给我写稿吧,咱们杂志社比你们省协有钱多了。每年都有笔会年会,都在各大风景名胜区举办,住的是星级酒店,吃的是山珍海味。上次征文大赛,知道我们去哪里了吗,去的是秦皇岛,天天大虾。
众人都异常羡慕,齐声说,孙总编,俺们还真要给你投稿了。
这次活动,竟被孙朝阳变成了他的约稿会,搞得陕西省协的工作人员都很无奈。虽然心中生气,可孙朝阳毕竟是大刊物总编,却不好对他发作。
“孙朝阳同志,孙朝阳同志,电话。”这天晚上,孙朝阳正在跟于华等几个作家在房间里就着花生米卤羊蹄喝酒。
于华约孙朝阳党建结束去富县玩,看看杜甫诗歌中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可怜小女儿,未解忆长安”中的月亮,孙三石同志很动心,酒店的服务员就敲响了门。
他心中奇怪,这延安城天远地远,究竟是什么人找到这里来了?
“喂,我是孙朝阳,哪位?”
“朝阳,是我,陆遥。”对面熟悉的声音传来。
孙朝阳哈一声:“老陆,你把我约到陕西来,自己却跑回铜川,不够意思啊!早知道这里,我就不来了。”
陆遥说:“我现在铜川矿务局给你打的电话,家里真的有事情,开不得玩笑。反正我是个喜欢到处跑到处玩的人,每年都要和你见上一次面,这次聚不了,改下次就是。”
二人寒暄几句,陆遥问孙朝阳在延安过得愉快吗?孙朝阳说,倒是挺愉快的,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大家都合得来。而且,于华也在。
陆遥呀一声:“于华也来了?嗨,我对他闻名已久了,可惜一直没见过。不过,他是青年作家,咱们写作路子和观念不一样,就怕到时候谈不来。对了,你和老程聊得怎么样了?”
孙朝阳:“老程?我感觉老程对我有意见,他是个老成的人,性格也火爆。我嘻嘻哈哈惯了,咱们不投缘,都没说过几句话。”
陆遥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说:“我倒是忘记这点了,你的性格其实和咱们老秦人不是很合拍。当初在云南的时候,我们也是磨合了好久,靠着你的厚脸皮,你我才成为好朋友。你这人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好,但接触久了,就会成为好朋友。”
孙朝阳:“老陆,人和人之间讲究的是缘分,我和老程或许没有成为好朋友的缘分吧。”
陆遥:“我不是说这个,老程最近在创作上遇到一个大难题,可惜我帮不上忙,这才把你请过来跟他聊聊。你虽然不算是国内一流的编辑……”
孙朝阳不服:“我就是一流。”
陆遥:“好好好,你是一流。其实,在给作家提出修改意见什么的具体事情上,你弱了些,甚至帮作家做选题也不是强项。你的优势是激发作家的潜力,把他的创作生命推向另一个高峰。老程现在真的遇到困难了,他一直想写一部长篇小说,可写什么,怎么写,却不知道如何着手。他最近很苦恼,很爆躁。先不说做为朋友我有义务帮他,就从文学本身而言,我也希望我们陕西再出以篇佳作。所以,我想你抽时间跟他好好聊聊。”
孙朝阳一愣:“白鹿原?”
陆遥的声音听起来很疑惑:“甚么白鹿原?”
孙朝阳来了精神:“老程要写一部长篇小说?”
“对啊,我刚才说过了的。”
“他现在不知道写什么,该怎么写?然后,你看不过眼,把我弄过来,想给他一点建议?”
“对。”
孙朝阳嘿嘿一笑:“早说嘛,早说不就没这事了?这几天,老程对我爱搭不理的,我有心和他亲近,又怕吃闭门羹,就知道和他性相不合,正打算明天乘飞机回北京呢。”
陆遥:“你别回了,先去西安和老程聊聊。我过些时间要回西安办事,到时候咱们聚聚。”
“行,我在西安等你。”
孙朝阳想了想,八七年确实是程忠实开始做《白鹿原》前期准备的时候,他老先生写这部作品写得很苦,写了五年才完成第一稿。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第一编辑室,负责长篇小说的两位编辑去成都出差,路过西安,才从他手里要到稿子。
当程忠实把手头五十多万字的稿子交给两人的时候,禁不住说:“我把命都给你们了。”
《白鹿原》出版,大红,还获得九六年的茅盾文学奖。
这次重生之旅,孙朝阳除了成就自己外,能够见证当代文学最辉煌的年代,才算是不辜负老天的垂怜。
孙朝阳最后对陆遥说:“老程没灵感,小问题,看我怎么激发他。”
这年头电话费挺贵的,不过,反正是公款,陆遥这个电话竟打了一个小时,才依依不舍地和孙朝阳结束了通话。
等孙三石同志回到房间,喝酒的众人已经散去,只于华一人坐那里享受孙朝阳扔桌上的金丝猴香烟。
孙朝阳:“于华,明天我不陪你去富县了,自便。”
于华好奇:“怎么了?”
孙朝阳便将刚才陆遥打电话,让自己帮程忠实审题的事情大约说了一遍。
于华撇嘴:“选什么题,文学创作这种事情,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无论什么题材,只要写得有趣就行,跟题材没有关系。我拿做菜打比方,就说江浙菜中的腌笃鲜说吧。材料就是春笋、火腿、五花肉,好厨子做出来鲜掉人眉毛,差厨子炖出来的汤,多喝一口就算你输。世界上没有坏题材,只要差劲的作家。”
他正处于创作高峰期,再过两年,就会写《活着》,再上一个台,然后是《许三观卖血记》。拿起笔,他感觉自己无所不能,怎么写怎么有。
正如王骁波说的,“我认为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都锤不倒。”
年少气盛,这已经是对前辈的不尊敬了,孙朝阳眉毛一扬:“不给你说了,反正我明天直去西安,谁管你。”
于华笑嘻嘻地说:“不冲突,不冲突,反正富县离这里没几里路,咱们可以先去那边,等玩够了,我陪你去西安。”
孙朝阳和于华玩得到一块儿去,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点了点头。
次日上午,众人合影留念,然后各奔东西。
于华好几次都朝队伍里钻,想蹭照片,还想站c位。孙朝阳和程忠实坐在第一排,他死活要挨着俺老孙。
急得省协的一个小姑娘不住跺脚:“于华老师,这是我们陕西作家的合影,你实在要拍照,等会儿我们单独给你拍一张呀!”
于华不肯:“任何人都不能破坏我和孙三石同志的友谊,包括孙三石自己。”
把小姑娘急得都差点哭起来。
程忠实脸铁青,偏偏于华现在名气实在太大,他也不好发作。
孙朝阳忍无可忍,索性站起来,把小姑娘拉到c位坐下,自己则用伟岸的身躯挡住于华这个不速之客。
拍完照,孙朝阳和于华乘公交车去富县,羊肉泡馍吃了,油泼辣子面吃了,枣干吃了,半夜里的月亮看了。
“碰!”门关上,简陋的老屋顿时安静下来。
程忠实静静地站在客厅正中,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耳朵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他手里提着一口巨大的蓝布包袱,里面是四十多个馍馍,是妻子刚蒸的,乘车行了一路,依旧能感觉到热气。
再看看老屋,里面有开水瓶,有锅碗瓢盆,外面屋檐下还有一口蜂窝煤炉子。
客厅写字台上落满了灰尘,上面有一台红光收音机,还有一个铁皮茶叶盒,里面应该还剩半斤花茶。
未来一个月,自己就要在这里闭关。
他和老妻已经说好了,自己要写作,需要绝对的安静,让她每过一段时间就蒸点馍馍送过来做口粮。
实际上,程忠实是个喜欢热闹的,跟陆遥每次创作都要选个没人的地方自我隔离不同,他不挑时间和地点的。没办法,做为文化馆长河文化局副局长,工作多,社会活动也多,你得在繁忙的事务中一点点挤出时间来写。
正因为如此,他的作品都是中短篇。
碎片化的写作让他的热情耗尽,渐渐笔头就不太灵了。
这也是他这回下决心辞去文化局副局长和文化馆长职务的原因,文章千古事,个人的官位和俸禄又算得了什么呢?
西安城从古到今出了多少达官贵人,可后人一提到西安,想的就是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想到的就是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想到就是折柳相送的灞桥。没有作品,百年之后,谁知道灞桥区文化局副局长是谁,文化馆长是谁?
作品,只有作品,才是横亘于历史天空的那一颗颗亮星。
那么,写什么呢?
程忠实放下食物,顾不得写字台上全是灰尘,铺开稿子,紧了紧手脸,提笔信手写下去。
先确定年代。
这个没有什么好说的,程忠实是三十年代生人。任何一个大作家,所有的创作营养都来自于他童年的记忆,所以,写作就是写自己。
那么,就确定在三十年代的关中平原农村吧。
再确定人物。
一个美丽风情万种的女人再次浮现在他眼前,逐渐成型。一个传统和现代过渡的女性,她应该是我作品的主角。
“田小娥。”程忠实在纸上写下这个名字。
然后开始做人设:穷人家的孩子,被父母卖个一个地主做小妾……不,地主这个设定差了些,故事的冲突性格,或者说,传统道德和新思潮中人性的解放还不够激烈。小说,就是人物和人物激烈碰撞的结果。那么……改成嫁给一个举人老爷做小妾吧……那一年关中地区大灾荒,饿殍遍野,一群麦客来揽活。
男主角出场,一个高大英俊,皮肤黝黑的青年。嗯,暂时就叫他黑娃吧,他们产生了爱情,他们私奔了。
可是,如果仅仅是个红拂夜奔的故事,未免没多大意思。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程忠实越写越激动,不觉写了两千多字人物小传。同时心中阵阵难过,他实在太喜欢这个人物了。
田小娥,田小娥,多美好的女人,符合自己对美好女性的所有向往,就这么……毁灭吧……
程忠实眼圈忽然微微发红,竟是无比的难过。
他忽然身体一震:我进入了,进入了……我进入了写作的状态……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
然而,程忠实的灵感瞬间被人打断。却见,从窗口外伸进来一颗硕大的脑袋,头发蓬乱如阿富汗猎犬,不是于华又是谁?
被人打搅写作状态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程忠实可不是个脾气好的人,嗓子里发出一声咆哮:“你看个锤子!”
骂完这一句,程忠实才发现自己失态:“啊,是于华啊,你怎么来了?“
于华也不生气,夺门而入:“来拜访您。”他手中带了好多行李,打开来,乱七八糟朝桌上,沙发上,地板上扔。
他这两年到处跑,还在鲁迅文学院读书,认识了很多作家和同道。什么人都接触过。作家都有怪癖,尤其是进入写作状态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你最好不要去惹。
鲁迅文学院是中协办的培训班,学员都是中作协会员。通常来说,只要你加入中协,都会被送到那里去学习,结业后才发证,成为正式会员。
另外,还不定时让作家进阶培训。
时间有长有短,短的一个月,长的半年,不等。
有的人就进过两次鲁院。
去年,中协还打算让孙朝阳参加,老孙拒绝了,说写作这种东西不是上学习班都就能学会的,纯粹浪费时间。当时吴胜邦还在中协当书记,就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这样一来,于华遗憾地和孙朝阳没有成为同学。
程忠实:“拜访我,做什么?”
于华抓起程忠实的毛巾不停抽着自己身上的灰尘;“玩玩,反正我没事,找你耍。”
“我们似乎不熟。”程忠实对他恶感极甚,鼻子里哼了一声。
于华继续用力,抽得灰尘四起:“什么 熟不熟,孙朝阳和陆遥是哥们儿,你和陆遥是哥们儿,我和孙朝阳是哥们儿。合并同类项,我们就是朋友。”
程忠实忍无可忍:“别抽了,那是我洗脸的毛巾。”
于华好奇:“老程,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里的羊肚子手巾包冰糖,虽然人穷心肠好,你这毛巾是不是传说中的羊肚子毛巾?”
他翻看了一下,毛巾上印着“工业学大寨”一行字:“大约不是。”
又撒烟:“烧烟,烧烟。”
“不会.”
于华不满:“老程你不实诚,你看看你的手指都熏黑了,牙齿都吃黄了,还说不抽烟。”
“我抽旱烟。”
“这么土?”
自于华进屋就没停过,程忠实眼睛都被他晃花了,正要骂娘,于华说:“孙朝阳在外面买菜,过会儿就到。”
程忠实好奇:“他怎么也来了?”
正在这个时候,却见外面孙朝阳背着大包进来,口中嚷嚷:“于华,我刚才去买卤肉差点没跟老板打起来。”
孙朝阳手中拿着一个用报纸包起来的卤肉卤猪头肉猪蹄子,还有两瓶西凤酒。
于华问:“你这么跟人起争执的。”
孙朝阳:“西安的卖卤肉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用报纸包,会铅中毒的。让他换荷叶,却不肯。我就恼了,让他把我的猪蹄细细剁成臊子。没想到老板脾气那么火爆,拿着刀差点没把我给片了。”
程忠实扑哧一声。
于华抚掌大笑:“孙提辖怒打镇关西吗?”
孙朝阳:“打不赢,打不赢。”
说完话,孙朝阳又对程忠实说:“老程,冒昧前来拜访,勿怪。另外,是陆遥叫我过来的,让我在你家等着他。”
程忠实被孙朝阳插科打诨,心中怒气也消,好奇地问:“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孙朝阳:“我从陆遥那里问到你家地址,就上了门,嫂子说你在这里闭关写作。陆遥说了,你最近打算写部长篇,我很感兴趣。”
程忠实:“你社是散文杂志。”
孙朝阳也不管,拿起他的稿子。一看:“原来在做人设?”
他已经看到上面田小娥这个名字,心中大振。看来,《白鹿原》要开始了。
程忠实疑惑:“什么是人设?”
“人设是新名词,来源于国外电子游戏,主要是指RpG类游戏,就是角色扮演。”孙朝阳解释说:“游戏必然设计战斗,人设就是把游戏人物的各方面能力数据化。以一百分为满分。比如人物的体力多少分、敏捷多少分、魔法值多少分,耐力多少分。另外,还要写个人物小传什么的。”
“这个新名词引入我国后,大多用在影视行业里。当然,也没有数字化。主要是说在改编一部文学作品的时候,你这个人物由哪个电影明星来扮演比较合适。比如西游记的女儿国国王在做剧本的时候,就是贴着朱琳写的,这就叫人设。”
程忠实感叹:“还有这么个说法,现在的新生事物真多。”
于华插嘴:“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咱们作家更要不断学习新东西。吃饭,吃饭。”
说着话,他手一挥,把茶几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扫地上,摆开酒肉招呼二人开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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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其他活儿要干,这几天没更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