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河岸边。
老远就看见柳树旁杵着个人。
船夫吧嗒吧嗒抽旱烟,整张脸都隐在烟雾中,见着几人回来,也没起身招呼,仍蹲在那儿出神。
沈春行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那座颤巍巍的木桥竟然被拆了,不由奇道:“找麻烦的来了?”
没人应答。
船夫望了眼对面,起身,拍拍屁股准备离开。
“今儿下工这么早?”沈春行指了指河面,表情更为古怪,“连船都不要咯?”
船夫冷哼声:“谁爱要谁要。”
也不知发得哪门子脾气。
撑船的人没了,河还是要过,杨一刚要把孩子递给薛永安,就见身后的茶摊走过来一人。
瘦高个儿,面色蜡黄,像是随时会倒地不起。
正是那个被柳三狼上过身的汉子。
这人被老道背回来后,因着身体亏空严重,又受阴气侵蚀,一度陷入昏迷。
褚大夫为其诊脉,下了几副滋补的药方,才将将把命留住。
在旁人眼中,他自是与沈姑娘一伙,可唯有沈春行知晓内情。
如今见到对方苏醒,明显是刻意在此等着自己,她眼珠子一转,笑得意味深长。
“沈姑娘可算回来了……”钱有粮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冲着卜琬露出感激的神情。
卜琬往后退了半步,狐疑着往旁边指指,“这位才是沈姑娘。”
“……”
钱有粮略显局促地搓搓手。
这事儿闹得!
他其实一大早就醒了,刚好瞧见老道与几人上船离开。
当日昏过去前,并未暴露身份,可这些人却费了翻气力将自己带回六壬城,这说明什么?
就算不是自己人,也铁定知道些内情!
如今见着对方,钱有粮难免露出几分亲近……只是没想到,亲近错了人。
这一早上,光听医馆里的人在吹嘘“沈姑娘”,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心中自然而然地描绘出一道英姿飒爽的身影。
如今亲眼所见,才愕然发现,沈姑娘竟是一黄毛丫头!
钱有粮面不改色地调换了方向,朝着沈春行殷勤道:“姑娘可算回来了!有贵人上门,且等你好一阵儿呐!”
“哦?”沈春行呵呵笑,“咱刚走,就有人上门,还真是巧。”
二人攀谈时的语气实在不像是熟人,卜琬眼中浮现疑惑。
今儿遇到的人都显得奇奇怪怪,她有心问,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最后把疑惑憋回肚里,总归知道一点就好。
沈家妹子错不了。
就算眼前的汉子当真是从贼窝出来,那也是有千万种理由,绝不会是个纯粹的坏蛋。
“如此倒是怠慢贵客了,咱赶紧回去吧。”
得知船夫罢工,钱有粮揽过撑船的活计,等人都上了船后,他才发现少了一人,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位背我回来的道长哪儿去了?”
沈春行坐在船中间训猫,闻声随口道:“许是掉河里,等人去捞吧。”
猫跟刚捡回来的孩子坐在一块儿,梗着脖子满脸不服,被孩子顺毛抚了老半天,才嗷了一嗓子,算是认错。
咳,沈春行当它是认错。
“别以为你有灵性,就可以撒泼,惹恼了我呀,谛听来了都得顿顿吃胡萝卜!”
她贴着猫的耳朵,温柔诉说,吓得猫一个激灵,委屈地献出了自己手感极好的软垫。
“……”沈春行嗤笑声,把猫扔回给孩子。
谁稀罕吧!
“怎么会掉水里……”
那边,钱有粮急了,使劲抻长脖子往河里瞅,真有想要跳下去的意思。
瞅了半天,突然反正过来,就依照道长的本事,自己掉水里,也不该他掉啊!
回头一看。
果然,几个人都神色古怪,尤其是沈姑娘,笑得格外明媚。
“你好像很在意道长?”
钱有粮顿感背脊发凉,敏锐察觉到事情跟自己所想的不一般。
若是自己人,何来这问题?
他憨笑声:“换作姑娘掉水里,我也会急着去救人的。”
沈春行轻哼声。
再无二话。
船很快靠岸。
钱有粮没有下船,直嚷着:“青天白日的就敢罢工,莫不是嫌家里银钱太多?我这就去把那船夫找回来!他想躲懒,也别耽误大伙儿看病!”
其实河岸边压根无人在等待。
桥没了,病人也没了。
若非见其面色正常,沈春行都要怀疑,来的究竟是贵人,还是阎王!
瞥见河岸边停着的几艘花船,沈春行撇了撇嘴。
花船上倚着数位女子,打扮艳丽,比之先前街上遇见的还要惹人注目。
小药童只偷摸望了一眼,便耳朵通红,不敢再看,疼得直哎呦:“别别!”
佩兰收回手,狠剐了他一眼,打开门,冲着沈春行低声道:“姑娘,我家夫人,就全指着你呢。”
沈春行没有回答,笑笑,迈过门槛。
当见到长廊底下那张熟面孔时,她朝着薛永安无声做口型:捡便宜的来了。
薛永安半垂眸,掩住笑意,对着转过身的杨玉成拱手:“大人竟找到此处,真真是羞煞我也!”
杨玉成一愣。
又听他感激道:“大人真乃神人,连我在此地遇到麻烦都能预料!如今见着大人呀,我这颗提着的心才真正敢放下,待回到红泸县,定要让这些孩子的父母为大人立长生牌!”
杨玉成砸吧下嘴,听出话里意思,慎重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些孩子,都是从红泸县拐走的?”
薛永安回答得理所当然:“此地偏离赤岭,又在界碑山脉旁,不是从红泸县拐走,难不成,还能是九峰十八寨的人?”
“……”
杨玉成笑了。
气笑的。
他才发现,原来这人没有表面那么正经,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啊,足以跟朝中的那些老狐狸一比。
可瞥见旁边的小姑娘,想到七皇子的身份,以及京城里的那些纷争,杨玉成还是配合地点点头。
“如此倒是该恭喜贤弟,刚来管辖之地,就破了这么一桩大案子。”
左右该找的人已经找回,其余,他也不是那么在意。
军中缺人才。
却留不得死士。
那些孩子经过残酷训练,大都身体残缺,到底能活下几个,还未可知。
若是让礼亲王的人先一步赶到,或许还会争上一争,杨玉成则不同了。
他沉吟声,开门见山:“九峰的麻烦既已解决,我等当不便在此逗留,来此是为通知你,若要走,就乘那花船出城,想带走谁,我都替你瞒下。只有一点,要尽快!越快越好!”
薛永安未来得及回答。
旁边突兀响起一声音。
“包括褚大夫吗?”
杨玉成沉声道:“自然。”
沈春行笑了笑。
难怪要拆桥,原是连大夫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