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挨了两脚,即便对方收了力,以陈嬷嬷那养尊处优的身子骨,依旧是疼得坐在地上直哎呦。
随行丫鬟赶忙扑过去搀扶,色厉内茬地冲沈春行喊:“陈嬷嬷可是七皇子的乳娘,你胆敢对她无礼,就不怕得罪皇家!”
沈春行翻了个白眼,很难跟这种人解释,自己压根就没动过……找事儿的是你们,如今感到委屈的还是你们,可真有意思。
她懒得搭理,领着那位高个子姑娘继续往葛大牛摊位去。
众人互相望望。
七皇子?
好厉害呦……
那般尊重的人能跟这片死寂的土地搭上关系?
不存在的。
他们一点儿没感觉,零落散在四周说说笑笑,像是看不见地上两人。
“嬷嬷,咱要不还是先回去吧?这地方的人都太过野蛮,与他们置气,反倒伤了自身,不值当啊。”
别看丫鬟嘴上说得厉害,其实心里也怕了。
以前就听说这边够乱的,杀掉个把人,往暗地里一埋,即便有亲属报案,保准也是无头案。
伯爵府的身份再尊贵,那指的也是府里主子,她们二人总只是仆人,谁还能真来这儿为自己出头?
“方才你让我来,这会儿又让我走,合着我来就为挨两脚?你这丫头是不是想气死我,好接我的位置!”
陈嬷嬷却是咽不下这口气,狠瞪了眼丫鬟,目光扫进人群,待发现某人的身影后,艰难站起身,几步走过去,颐指气使道:“你跟我来!”
老童生一愣,不由龇牙咧嘴,这看热闹咋还把自个儿搭进去……
“你替我写份状纸递去衙门,我倒要看看,这红泸县的天,究竟还是不是万岁爷!”
陈嬷嬷冷笑声,把一枚碎银扔给老童生,继而转身朝集市里走去,完全不担心对方会拒绝。
二两重的碎银。
老童生只一过手,心里便大致明了,他用袖子擦拭后,慎重地咬了下,方才放进怀中,慢悠悠跟上。
住在这儿的人为了银子,那是可以豁出去命的。
沈姑娘虽好……可她不是还有薛县令护着?总归不用自己一个小老头担忧。
那边。
葛大牛接过药单,粗一打量,随即皱眉:“这药好像不太对吧……”
高个姑娘急了:“咋能不对呢?常大夫明明说让我今儿来取药!我,我真没骗人!”
“没说你骗人,谁还能骗药吃不成?嫌命长嘛……”葛大牛眉头皱得更紧,对着光,把那副药单翻来覆去看,又悄悄瞅了那姑娘好几眼,忽得问道,“你是姑娘吧?”
沈春行刚接过宝儿递来的一碗茶水,闻言差点没喷了。
高个姑娘望她眼,和气笑笑:“大叔您别瞅我长得像个男人,咱要在边关讨生活,难免就得活得糙些。我要像个女子啊,我妹妹就得像男人了。”
一番话说得无比坦然,字里行间都透露出生活的无奈。
葛大牛羞愧地搓搓手:“我不是那意思啊姑娘,是这药!它是……它是……”
高个姑娘嘴唇哆嗦,有点被吓住,心说昨儿那位老大夫,也没说自己得的是重病啊……
沈春行听了半天没听见重点,忍不住催促:“是啥啊?”
“这药是壮阳药!”葛大牛没再犹豫,肯定道,“专给男人吃的,女子碰不得。”
“……”
他常年靠倒卖药草为生,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高个姑娘闹了个脸红。
平日里就算再强势,遇上这种事,还是得羞一羞。
“不能够吧?常大夫再怎么老眼昏花,也不至于犯这种错……”沈春行诧异。
老头看病是要搭脉的,绝没有分错性别的可能。
葛大牛摇摇头,亦是大为不解:“我这儿压根就没备着单子上的药。”
今儿来取的皆是昨儿就准备好的药包,那一份份药单,他昨儿便已收到,可偏偏没见着这份。
“莫非是拿漏了?”
“那也不该给姑娘开壮阳药啊……”
三人没琢磨明白,索性去城西问常大夫。
沈家有骡车,倒也方便。
沈春行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兴冲冲领着高个姑娘上了车,刚驶离集市口,就听见身后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好像有人在喊你?”
两人同坐在车厢外面,由沈春行驾车,她见高个姑娘想要回头张望,淡笑声。
“这集市里,十个人中,有八个认识我,估摸是跟我打招呼吧。”
高个姑娘一听,有道理,也就不去管了。
骡车后面。
陈嬷嬷气歪了鼻子,丫鬟欲言又止,想劝她走吧,又怕再吃挂落,最后还是老童生问了句:“你还告吗?”
“怎么不告!”陈嬷嬷使劲跺了下脚,憋着口气追在骡车后面。
她今儿必须治治那不分尊卑的死丫头!
许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陈嬷嬷没发现,自己惯来不太灵活的腿脚,酸痛感莫名闲散许多,就连胸闷的老毛病,都好像没了踪影……
骡车一路驶往城西集市。
听两人道出来意后,常大夫扫了眼高个姑娘,不满地哼了声:“老夫眼神是不好,却没瞎!这丫头是男是女,我还能瞧不出?你把单子拿来我看看!”
姑娘赶紧把药单奉上。
沈知夏好奇地凑到常大夫旁边,踮起脚,就着他的手看,突然噗嗤声,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瞧见没有,我徒弟都看出来了!”常大夫得意地把单子扔到桌上,“这上面的字迹虽有几分像我,却有形无韵,一点精髓都没模仿到!枉费春丫头那般聪慧,竟连这点小门道都没瞧出?”
沈春行:“……”
鬼知道毛笔字有多难练!
她又不是老二跟老三,一个心眼多,一个记性好,堪称狭村孩子团里的头号卷王……
咳咳,话题扯远了。
沈春行略一思索,朝高个姑娘询问:“你拿到药单后,可曾离手?”
高个姑娘神情茫然,回想了好一会儿,不太确定道:“去城南的路上,我确实被人撞倒过,药单曾脱手飘出去段距离,当时我起身就给捡回来了……那小乞丐还是个孩子,总不能是他使坏吧……”
沈春行笑了。
没说话。
高个姑娘自己反应过来,却没生气,无奈地吧嗒下嘴。
在这地界,人要是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能做的出来。
想要活着,从来都不是罪过。
至于在这中间使坏的人,大伙儿心里都已有数。
只是对方应该没想到,葛大牛既是卖药,却也不是卖药。他拿着极少的利润,每日精心将药配好,才没给旁人做手脚的机会。
“讨厌!”
沈知夏忿忿地在沈春行掌心写下两个字,她莞尔一笑,顺势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瓜。
“连咱家知夏都讨厌的人,定然是个大坏人。”
高价卖药是为黑心,即便小节有失,却不能拿他们怎样。
可换人药单……就有点草菅人命的意思。
她跟阿淮,正需要一个赚银子的好地方。
等常大夫重新给写了药单后,仨人气喘吁吁跑过来。
老童生没客气,一屁股坐在旁边空着的小椅子上,起劲用手扇风:“这钱……我怕是没命花……活这么久,头一回见人非要跟骡子较劲的……那你还能犟得过它吗?”
说着话,从桌上捧起茶壶猛灌。
常大夫“嘿”了声。
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自来熟的人!
余光瞥见沈春行笑容促狭,他也就老神在在坐着没动,且看今儿又是唱的哪出戏。
沈春行赞同般附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向陈嬷嬷:“是啊,人怎么能跟畜牲计较?换作我,掉头就走,绝不给其尥蹶子的机会。”
“……”
她方才确实没搭理自己。
陈嬷嬷胸膛剧烈起伏,只觉一股浊气涌到嗓子眼,憋得人难受,使劲拍了下桌子。
“大胆刁奴!今儿我定要将你扭送衙门……”
随着浊气吐出,换来的是浑身的舒坦。
竟仿佛连心头的怒火都消散不少。
陈嬷嬷心下讶然,连说了半截的狠话,都再没心思顾,张着嘴,搁那儿神游。
“咦……”常大夫忽然坐直身子,知夏随着他望向陈嬷嬷,吃惊地捂住嘴。
随行丫鬟狐疑转过头,吓得松开了陈嬷嬷的胳膊:“嬷嬷你的脸!怎么……怎么变成紫色啦!”
确实够吓人的。
老童生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用屁股挤开常大夫,趴到桌上,提笔开始写状子。
“咱钱货两讫,你若是……夜里找谁都别找我。”
沈春行凑在边上看,不住地点头。
这人她在县衙门口碰见过,多少听说了些他的事迹,如今亲眼所见,果真文采斐然,那状纸写的啊,都能去参加年度优秀作文大赏……就是七绕八绕,里头没一句话是有用的。
老童生偷眼瞄沈春行,嘴里嘀咕:“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怪持刀的人,可千万别怪刀匠啊。”
沈春行呵呵笑。
又是一个聪明人啊……
想到家中的那几个小子,她来了兴致,边看老童生写状子告自己,边热情地攀问:“老先生家住县衙附近啊?”
老童生答得很警惕:“小老儿哪有那福气,左右就是在城里混口饭吃。”
沈春行则问得很跳脱,东一句,西一句:“我观先生的面相,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
老童生扭了扭屁股,如坐针毡,还是那句话:“我哪有那福气……”
沈春行言笑晏晏,话头却是一转,道出了些冷酷无情:“既无福气,为何不更努力些?”
老童生茫然抬起头。
她迎着陈嬷嬷的尖叫声,隔着张桌子,微微俯身,细语呢喃:“不知先生可有意搬家?小女子住的村里,恰好需要一位教书先生。您知道的,我有钱……咱整个村子,都会很有钱。”
老童生眼里迸发出精光。
北境可没出过敢自称富裕的村子……
那厢。
陈嬷嬷在呵斥丫鬟后,不信邪地凑到水井边,这一看,差点没给自己吓得掉进去!
她整张脸竟红到发紫,嘴唇乌黑,貌若恶鬼!
“怎么会这样……”
陈嬷嬷浑身上下摸索,也没找出不对劲的地方,反倒觉得以前的老毛病,都在此刻离自己而去,轻松地如同年轻二十岁般。
“哎呀,嬷嬷这样子,看上去咋像是中毒啦?”沈春行掩唇,故作惊讶。
常大夫扫她眼,撇嘴,傻子都能看出来的事儿,非要多一嘴,也不知打得什么鬼主意。
“那谁,你过来,我给你瞧瞧吧。”
生死面前,陈嬷嬷也顾不上旁的了,忙走过去,伸手让常大夫看脉。
“大夫,我中的什么毒啊?”
常大夫隐晦地瞥了眼沈春行,古怪地咧咧嘴角,摇头不语。
这丫头,忒坏!
沈春行还在那儿装模作样:“这还用问吗?脸都憋紫了,定然是剧毒!嬷嬷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竟遭此毒手……”
陈嬷嬷如丧考批。
她得罪了什么人?
那可太多啦!
能在宫里当差并活着离开的,手底下都干净不了。
远的不说,近的就站在自己跟前!可她偏偏没法怀疑到沈春行身上。这丫头压根就没在府里住过,至于府里的饮食……成天萝卜白菜,陈嬷嬷是一口没动过,都是带着丫鬟出去开伙。
如此一琢磨。
陈嬷嬷脸色变得严肃,已然把怀疑放到国公府里头……
只是眼下最重要的却不是追究,而是解毒!
“大夫,您看这毒,您能解吗?花多少银子我都出得起!”
常大夫很含糊啊。
他是地道的仁医,还真没干过坑人的事儿。可那婆子,明显与春丫头有仇,坑她一把,好像也不为过?
“此毒颇为高深,我还得斟酌琢磨,你明日再来吧。”常大夫装模作样地给陈嬷嬷施针,不忘叮嘱,“我先替你压制住毒性,回去后禁食,少走动,多喝水,切记不可乱用药物,万一再度引发毒性……唉,你也就不用来找我了。”
陈嬷嬷六神无主之际只有点头的份儿。
酱紫色的脸啊,这玩意儿谁见了不怵?
随行丫鬟连搀她都要低着头,生怕看多了夜里会做噩梦。
等到人走后。
沈春行冲常大夫挤眼:“您就不怕她回去后找别的大夫?到时谎话,可就被拆穿了。”
“我何时说谎呢?”常大夫才不上当,笑着指指沈春行,“你这丫头,何时看出那婆子得了富贵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