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公非辅,乃摄也(廿四)公私两面
泰昌元年腊月,乾清宫东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窗外呼啸的北风。高务实身着素色便服,倚在御案前,手中的波斯密信在烛光下泛着羊皮特有的光泽。不远处,小皇帝正在抄写今日功课,乃是亚父高务实早年所着《龙文鞭影》中的一篇,此刻已经写了约莫一半左右。
高务实并不时刻盯着小皇帝做功课,反而认认真真将手中的信函内容看了两遍。信末“大维齐尔阿拉威尔迪?汗”的花押旁,用朱砂额外批注了一行小字:“沙阿以极大诚意与贵国达成贸易协定,但此协定毕竟不是军事同盟,故请贵国陆军步骑莫入波斯国境、海军舰只莫入波斯海港,而鄙国同样秉承此约,绝不侵犯友邻之境。”
呵呵,侵犯友邻之境?你波斯陆军若说要出兵中亚,倒也还能与安西军勉强一战,可波斯海军……那几条小舢板能侵犯哪儿?
不是高务实小瞧波斯人,他们陆上面临强敌奥斯曼,百年来一直在与奥斯曼帝国死磕,而且多数时间处于劣势,哪有力量去搞什么海军,能勉强封锁一下霍尔木兹海峡就该烧高香了——其实连这都难,毕竟葡萄牙人虽然不敢与京华南洋舰队交手,但只要自己不曾轻敌大意,欺负一下阿拉伯诸国的小舢板还是没什么难度的。
正因如此,高务实甚至还打着一个主意,希望能让南疆的造船厂接一些波斯、阿拉伯方面的造船订单——当然,主要是卖商船,军舰的话顶多卖到一级、二级巡洋舰也就罢了,战列舰肯定是非卖品。
一方面,高务实自然要保证京华两洋舰队的海上霸权;另一方面,他也是考虑到京华的船只外售并不便宜,阿拉伯的部落们肯定买不起,甚至在名义上大都是奥斯曼的附庸——他们富裕起来,那还要等石油时代的到来呢。
如今目标买家说穿了就一个波斯,而波斯显然也没富裕到能给海军拨出多少购舰经费。按照高务实的预计,只有等波斯拿下两河流域,开始将手伸进阿拉伯半岛,才有可能考虑找京华购买军舰——到时候就是为了驱逐葡萄牙人了,尤其是夺回霍尔木兹岛上的葡萄牙要塞。
至于京华向波斯出售巡洋舰会不会遭至葡萄牙人的抗议,那肯定是会的。不过,高务实甚至已经想好了如何回答:如果葡方愿意,京华同样也可比照波斯出售同类战舰,以示公正中立。
“元辅,诸阁老、部堂奉命来见。”小宦官的通报声打断了高务实的沉思。他将信收入檀木匣,指尖划过匣盖上的“书与剑”徽记。
不多时,东暖阁偏殿内,诸位大臣围坐成弧:文华殿大学士于慎行、武英殿大学士宋应昌、东阁大学士萧良有,以及吏、兵、工三部尚书叶向高、王庭撰、申用懋。
高务实独坐正位,轻轻用手指敲击着面前的《西域舆图》,图上从撒马尔罕至伊斯法罕的商路被朱砂勾勒得格外醒目。
“波斯人同意开放呼罗珊商道,”他的手指停在药杀水渡口,“如此一来,朝廷便需要在撒马尔罕设立‘安西榷税司’,除了内地诸省贩往当地的瓷器、茶叶等物之外,当以屯田产出的小麦、棉花——最好是先织成棉布,作为硬通货。”
由于高务实至今依然兼任户部尚书,这档子事大家几乎没有插嘴的余地,因此他也不装模作样,继续说道,“去年陕西旱灾,安西却因为恢复生产,通过屯田增收了二十万石。户部经过估算,这些粮食可以有两种用途,其一是支撑今年从内地迁往安西的移民,这一点无需过多介绍;
其二是直接卖给波斯——波斯正与奥斯曼大战于高加索地区,国内粮食生产受到影响,供应军需又耗费巨大,因此粮食颇为紧缺。再加上波斯农业技术谈不上先进,地理上又因为山脉原因被分为几个割裂的区块,如此其粮食之紧张可以预料。若是安西有多余的粮食卖给波斯,甚至可换得三倍于江南之利润。”
“元辅,”于慎行皱眉道,“虽然按照战前预计,等安西生产得到恢复,各项制度趋于完善,将来是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的,但毕竟眼下安西驻军年耗银超过百万两之多……若以此来看,倘商税能抵部分军费,确实可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朝廷压力。
只是,波斯人索要三号炮图纸,此事恐怕会导致我安西驻军防守压力增大,万一将来波斯人背信弃义……”
“只给青铜炮身铸造工艺,”高务实冷笑一声,“核心的膛线加工法、应力控制及测试等核心技术,仍将由京华兵工掌控。”
他说着,顺手抽出一份清单,“戈拉姆?阿里?汗(波斯禁军统领)想要的火绳枪防风机括,不过是京华淘汰的早期技术——却足够让波斯火枪在两河的雨季多三成击发率。因此,这样的技术转移便已足够。至于其他……呵,冶金技术达不到标准,我就是真派人去教,他们也学不会的。”
既然说到火器,宋应昌忽然插话:“听说波斯‘图凡奇’火枪队希望学习我军‘三段击’战术,不知元辅是否要需要派军事教习前往?”
“派,但只教他们队列变换,”高务实的手指划过波斯禁军图标,“真正的步炮协同战术,得等他们学会用弹簧马车运输弹药再说——可以明白无误的告诉他们,五万大军出击的大会战,至少要有两千辆弹簧马车运输弹药,他们才打得起步炮协同战法,否则学也白学。”
众人不禁咋舌。要知道,弹簧马车的成本连他们这些高官都不清楚,因为那是京华的商业机密,但其外售的价格他们是清楚的——每辆弹簧马车售价高达六十两白银,相当于三匹不错的战马。
这就是说,两千辆弹簧马车需要十二万两银子。而且千万别以为这玩意买了就算完事,它的保养维护也很麻烦,还要定期更换部件——即便去掉相对简单的木质部件(因为对方可以本土化生产),光是弹簧钢、轴承、钢制轮毂等核心部件的保养与更换,那就是一笔持续放血式的投入。
怎么说呢,不打仗的时候大概每三年再花十二万两用于维护,如果打起仗来,那更是没准了,全看用的强度如何。似波斯与奥斯曼那种持续性大规模战争,估摸着每年再花十二万两应该已经算是比较克制的了……
高务实见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禁微微一笑,转向萧良有,“工部需加快安西军器局的建设,争取明年能投产五千支万历三式短款马铳,优先补充给西征乌拉尔的归化骑兵第一军第二镇。”
谈到归化骑兵第一军,王庭撰这位兵部尚书立刻想到了马政,向高务实问起波斯大维齐尔送来的那些好马该如何安排。
炭炉腾起的青烟缠绕着舆图上的漠北草场标记,高务实的手指重重叩在一处“苑马寺草场”的朱砂红戳上,目光扫过王庭撰呈上的阿拉伯马册,每匹种马的血统谱系在烛光下泛着波斯王室的气息,设拉子皇家马场的气息都仿佛弥散了开来。
“四百匹‘里海之焰’,足够为大明马政带来新的格局。”他忽然抬头,指尖划过长城以北的广袤草原,那里用密线标注着“漠南大宁草场”、“漠北和林草场”与“镇北堡草场”等十几出新老马场的名字。
“告诉苑马寺,将种马分三批放养:一百匹去漠南,与乌珠穆沁马混牧配种;八十匹去西域的伊犁河谷改进河西马,配种时还可掺入三成哈萨克马血统;剩下的二十匹公马,送去西伯利亚的镇北堡——看看能不能改良当地的耐寒负重马,产下跑速更快的耐寒快马来。”
王庭撰的手指下意识抚过账册上的“河西马”条目:“元辅,河西马虽耐戈壁,但体型接近蒙古马,整体偏小,若与阿拉伯马混种,是否会影响耐力?”
“你有所不知,”高务实伸出手指在“漠南大宁草场”点了点,“除了苜蓿之外,漠南草原有狼毒花与针茅,能逼出阿拉伯马的野性。
不过你要记得提醒苑马寺,让奉命养马的牧民在小马的饮水中每桶加半勺京华产的辽南海盐——此法前几年已经在辽东试过了,能让马骨密度增加一成。”
“那镇北堡的马匹育种,元辅有何指点?”王庭撰又问道。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极寒之地的养马手段我也不懂,便让马场的人多与当地牧民交流心得吧。”
他这么一说,众人居然颇有讶色——可能是高务实这些年“无所不知”的形象让熟悉他的人都习惯了,忽然听到他说“我也不懂”,竟至于一时有些发愣,才想起面前这位元辅到底也不是神仙圣人。
窗外的雪片扑打在玻璃上,高务实的声音突然低沉,对马种一时做出最后的交代:“此事最关键的是血统控制。每匹混血马的左耳要烙上三色火印:朱色代表漠南草原,绿色代表西域绿洲,黑色代表西伯利亚——将来哪个马场出了良驹,一眼便能追溯源头。”
王庭撰拱手称是,应下不表。
会谈一直持续到亥时三刻,小皇帝的功课早已做完,被高务实允许休息,快活地带着一帮侍候他的宦官去北海赏雪去了。阁臣们也终于退去,高务实便独留乾清宫,展开另一幅秘图——用墨线勾勒的南疆半岛(中南半岛)、南洋群岛与印度东部孟加拉地区,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城池与据点。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叔父,南洋舰队第三分舰队已抵达霍尔木兹。”
高杞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葡萄牙人派出三艘克拉克帆船‘迎接’,被咱们的战列舰旗舰撞断了其中一艘战船舰首的什么神像。”
高务实轻笑一声,指尖停在阿巴斯港:“告诉第三分舰队,除非葡萄牙人胆敢开火,否则就留几分情面,不要击沉他们。不过,可以让葡萄牙人看看咱们战列舰上的新式一号巨炮——等他们认清现实之后,再告诉他们,就说京华的瓷器、香料和精制白糖,只会卖给懂规矩的人。”
“是,叔父,侄儿记下了。”高杞点了点头,又问道,“叔父,如今南疆除了制糖产业蓬勃发展之外,棕榈油产业也得到了极大提高,为何叔父不向葡萄牙人推销棕榈油呢?”
“棕榈油确实是好东西,可葡萄牙人运力有限,相对而言这棕榈油的利润就不如瓷器、香料和精制白糖那么大,因此即便推销也不会有太大的销路。”
高务实用手指了指地图上的波斯湾地区,补充道,“但是如果卖去波斯、阿拉伯地区,棕榈油就比较有竞争力了……这些地方,肥沃之地远少于贫瘠之地,食用油产量相对有限,我们可以加大出口,无论是换取金银还是马匹,都是好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刚才与大臣们谈及的马场事务,问道:“南疆战马培育计划,到现在也有些年头了,现如今进展如何?”
“说起来这件事,葡萄牙人前几年倒也出了大力——当然他们收费可不怎么公道,”高杞也不知道是夸还是损,“葡萄牙人这些年给南疆前前后后弄到数百匹阿拉伯马,虽然品质上可能不如那位波斯大维齐尔送给朝廷的‘里海之焰’,但也算是不错,为我们培育良马创造了条件。”
高务实只是点了点头,未置可否,于是高杞继续说道:“阿拉伯马虽然很是耐热,但一开始并不能习惯南疆地区的潮湿,对一些蚊蚁毒虫也极不适应,白白死掉了不少。但好在,经过多年的努力,我们仍使其与当地矮种马配种产出了适合当地使用的战马。”
“怎样?”高务实问道。
“比原种阿拉伯马矮一些,但大致上相当于蒙古马的体型,同时要比蒙古马略微粗壮,能走山路……不过,其最大的优势却是能在四十度高温之下日行百里,简直称得上是为南疆、南洋地区量身打造,甚至在孟加拉也能适用。”
“好,好,好!”高务实大喜过望,这件事搞了十几年,总算是出成果了——自古南洋无好马,想不到被自己强行弄了出来,虽然听起来综合素质不如阿拉伯马,但地区适用性强却弥补了这一点。
“可有取名?”他问道。
“才刚培育出来不久,按照京华各地马场的习惯,还要等一两代才好确定是否完全培育成功,因此尚不曾取名。”高杞回答道。
高务实大手一挥,“制度不变,但我先破例为其赐名——就叫‘火龙驹’了。”
高杞笑道:“马场若得知叔父恩赐,定当感激涕零。”这话不假,不过原因可不仅仅是高务实给这一马种赐了个名字,而是赐名背后的利益。
培育马种被赐名,马场上下从场主到马户皆尽厚赏——当场赐金十年俸禄,加赏子弟免费进学。子弟学成后由各所在王国的国策顾问团安排差遣,通常相当于县主簿、县典史这个级别。
别看连个县令都没混上,要知道这实际上已经相当于“常务副县长”、“县公安局长”啦!对他们来说完全是阶级跃迁。
又聊了一会儿,已然子时将至,高务实望着案头并排放置的两份文书:左边是朝廷的《安西开拓诏》,右边是京华的《南洋贸易章程》。二者在烛火下交相辉映,如同他身上交织的双重身份——既是大明朝的顾命首辅,又是掌控南洋的无冕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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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说起来,我对中东史的熟悉程度远不如欧洲史(我觉得多数人应该也是吧?),所以写之前查资料挺费时间的,感谢读者诸君的体谅。
感谢书友“朝溟”、“在下楠哥”、“书友”的月票支持,谢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