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营寨的口子上,此时已经聚拢不少来凑热闹的巡逻士卒。
他们都在打量着营外那个驻足止步的士子,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那士子看上去并不壮实,甚至可以说有些消瘦。
他头戴一顶乌黑进贤冠,墨绿色的锦袍外罩着件朱黄色的纱衣,腰间系着枚锦囊,儒雅端庄、翩翩飘逸,无愧于王佐之才的君子之风。
荀幽带着张飞匆匆赶来营寨口子,期间得了消息的刘备更是不顾形象地迈步奔来。
当荀幽两人撞见了刘备,他的一只手撑在大腿上,气喘吁吁地挥动着另一只手道:“不……不用管我,快去请文若进来。”
当荀幽走到营寨前,看见那位数月未见的表哥,熟悉的面容依旧未变,只是荀彧的脸上多了几分憔悴,不知为何,荀幽的眼眶有些温热。
他上前几步,由衷地笑了起来,开怀道:“一别数月,表兄憔悴了许多,不若进来坐坐如何?”
荀彧双手负后,笑着摇摇头:“军中重地,我一介书生,还是不必叨扰了。黄巾作祟豫州,昨日因心感白泽之灵,察觉到熟悉的精神力出现,恰好我于阳翟附近拜访友人,于是就想着顺路来看看你。”
“不群,看来离开荀氏后你找到了心中认可的那人,最近听了些有关你的传闻,知道你过得不错,我也就安心了。”
熟悉的语气重新在耳边响起,荀幽松了口气。
久别数月,至少文若表兄的性子并没有变,还是过去那个能和他交心相谈的表兄。
简单地寒暄了两句,荀幽突然开口道:“我原以为,表兄会来劝我回颍阴。”
“当我把事情闹大,把伏妖除鬼的本事闹得满城尽知,那些老头子们头一次发现我这个旁支弟子竟然不能任他们差遣的时候,我以为他们会拉下脸求我把这个颍川贵子的名头留在荀氏。”
荀彧反问一嘴,“那日大雪,你任性留书一封后就离开了荀氏,那次我拉下面子求你留在颍阴,你有给我这个表兄面子吗?”
荀幽神色尴尬,有些汗颜地摇摇头,回答道:“这不一样,离开荀氏,为此我已经计划了多年。颍川乃是四战之地,兵家必争之所,我的理由文若表兄你当日不也是认同的吗?”
荀彧咧开嘴笑道:“这不就成了?就算家中的那些老头子成天在我耳边吹风,让我书信一封劝你回荀氏,以你荀不群的才智,难道我再开次口,你就会乖乖回这座困雀笼继续受苦?”
荀幽撇嘴,摇了摇头道:“表兄在颍川或许没什么感觉,但我数月来,游历了幽、冀、青、兖、豫五州,一路的经历见闻让我更坚定了当初与你说的那个冒大不韪的想法。”
荀彧招了招手,等荀幽上前几步后,他贴在荀幽的耳边,试探性地轻声问道:“你当真觉得东汉已经无可救药了?”
荀幽沉重地点头道:“外戚乱权,宦官干政,这是那座洛阳深宫的顽疾,表兄想来也早就了然于心。”
荀彧沉默不语,面色凝重,并没有反驳,也没有理由反驳。
荀幽继续道:“但表兄要是走出颍阴,去乡间田野看看,就会理解我的判断。”
“赋税严苛,百姓苦不堪言;连年欠收,道旁争相易子而食。表兄以为为何张角一呼,天下诸州俱是纷纷响应,拿起武器行大逆之事?”
荀彧的面色愈发黯淡,他长叹了口气,无需开口,聪慧如他,自是明悉其中关节,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荀幽双手抱着后脑勺,在荀氏中,唯有在眼前表兄面前,他才会露出这番随意的作态,第二次邀请道:“当日颍阴县外,我曾劝说表兄,颍川乃四战之地,不可久待,可以与我一同去见见天下英雄。”
“那次表兄拒绝了我,那么如今呢?我在玄德公麾下,如今已连破幽州黄巾,斩青、豫二州渠帅,昨日更当着二位中郎将的面收服凶兽封豨,表兄以为,同来玄德公帐下谋一份差事如何?”
这位王佐之才面露沉思,仰头望天,确实在权衡着抱负与家族。
不知什么时候,金鳞锁子甲在身的张飞带着甲胄的叮当晃荡声来到了表兄弟二人的身边。
他摩挲着下巴的胡须,在仔细打量着这个荀幽的表兄。
荀彧被这个黑脸汉子瞧得有些心里发毛,开始检查起自己今日衣冠是否妥当,面容是否整洁。
然而张飞却推了推荀幽的肩膀,先是不满道:“不群你小子,昨日明明是俺老张打的那头野猪,你不过是处理了下那头野猪的尸体,怎么连你也来抢俺老张的功劳了?”
接着黑脸汉子看向荀彧,拍了拍胸脯,大声道:“你叫荀彧是吧,不群的表兄俺老张可是欢迎得很,我大哥是汉室宗亲,荀彧你来了不会吃亏的。”
仿佛是看不下去三弟继续编排自己,刘备也迈着步子上前,与荀彧拱手行礼道:“我三弟翼德一介武夫,不会说话,还望文若不要介意,多多海涵。”
荀彧亦是礼貌性地回了一礼,摆摆手道:“玄德严重了,张将军乃沙场万人敌,不拘小节方更显沙场豪情。”
张飞乐乐呵呵道:“俺就知道,你们表兄弟都是一样会说话,对,俺老张就是不拘小节,嘿嘿,宰猪那么多年也不习惯文绉绉的话,荀彧你见谅哈。”
荀幽白了张飞一眼,你这糙汉,给你个台阶还真蹬鼻子上脸啊。
说点打圆场的话,还真往心里去啊。
刘备似乎有些忍无可忍了,给了张飞一个冷冰冰的眼神,这才转过头看向荀彧,说变脸就变脸,恢复了面对名士独有的恭敬,温和道:“不群成日与我夸赞文若之才,不逊当年张良萧何,备那叫一个日思夜想,祈望着文若能与备一同共事,不知文若作何打算?”
荀彧沉吟了许久,面露纠结,不过最终仍是谢绝道:“玄德赏识,彧感激不尽,不过表弟一些戏言无需往心中去。今日不群说的这些,我想亲自去看看,倘若连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那个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后,我会亲自去找不群,再来面见玄德的。”
与郭嘉孤身一人不尽相同,自幼在颍川荀氏长大的表哥,并没有那么好拉拢过来,这一点,荀幽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所以荀幽想了想,并没怎么失落,只是提醒道:“那表兄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民间的疾苦,绝非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你,一时半会儿之间接受得了的。”
荀彧叹了口气,光是那句‘易子而食’就已经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究竟是怎样的原因才让昔年昌盛的大汉,变成如今这番模样,荀彧想去亲自走走看看。
没有荀幽通晓古今的脑子,这位王佐之才不清楚大汉最终会走向何方,所以他并不想仓促地就决定自己的未来。
刘备的脸上尽管挂着藏不住的失落,但荀彧毕竟没将话说死,于是他又满脸憧憬,“那备很期待与文若再见的那一天。”
张飞似乎觉得是因为自己导致荀彧没来,有些赧颜道:“那个荀彧啊,俺老张是个粗人,你千万别介意,千万别介意。”
荀彧分别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后与几人躬身告别。
荀幽目光复杂地看向这位表兄挺拔的背影,他不愿王佐之才最后走入曹营,最终落得个抑郁而终的下场。
王佐之才,不该有这样一个憋屈的结局。
于是荀幽将转身远行的表兄喊住,语气郑重道:“表兄不如听我一言?纵使乱世注定,这天下到底是刘汉的江山!”
荀彧霎时间回头,他看了看朝他招手告别的表弟,又看了看那位与山君猛虎肩并肩的仁义金龙,脸色有些惊骇,目光有些复杂。
这个表弟荀幽,心中所谋所划,似乎比他预料的还要更加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