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望岳
徒有卫家主仆两人吃瘪的调剂小插曲很快过去,队伍一行在典韦这么个自由上山下水的内行人的带领下,之后的脚程自然没有继续停歇。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再去管卫平那家伙的长吁短叹,众人脚步不停,压根没有理会那个羸弱士子的意思。
荀幽本以为最应该照顾的是上了年纪的大儒蔡邕还有那位长在深闺的才女蔡琰,只是没想到在他们前脚踏上泰山之巅,那对父女没过半盏茶的功夫,后脚就在仆人侍女的搀扶下紧随他们之后也走了上来。
大儒蔡邕年少时也曾舞剑弓猎,荀幽当这位伯喈先生是老当益壮。
然而看着蔡琰不过脸颊微红,小喘着气,也不像眼神里的那股倔强般是在强撑着上山,荀幽此刻对这位才女多少有些钦佩的意思了。
望着这对父女身后山路上的空空如也,他对那位河东卫家的同龄人愈发不敢恭维,既然早知道自己身体不行,是个实打实的病秧子,那当初在奉高的时候就别好面子逞强,别厚着脸皮要求同行。
想起方才卫平那喘着粗气,仿佛一头耕耘了大半天的老牛似的,一副不愿继续上山,拴在半山腰的模样,荀幽就哭笑不得。
惹人厌的麻烦家伙仿佛都大差不差,明明你不想搭理,他非要任性地凑上来,结果就是如果卫平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他们一伙人铁定要被河东卫家刁难。
懒得去管那个在山下嚷嚷着要去泰山之巅观景作诗,满口大话的世家弟子,荀幽同蔡邕父女点头示意了一番后,便独自绕着这块仍留存有封禅痕迹的土坛,感受山顶的呼啸风声、感受过往不定的满眼云烟、感受这座天下山岳之首的巍巍古韵。
典韦也曾攀登无数山峦,但站在这座岱宗之巅,与飞鸟齐肩,仿佛伸手就能攫取流云,这位面相凶恶的陈留汉子竟也一时有些痴呆,干脆一屁股坐在崖边的大石头上,感受着迥异于战场血腥的难得平静。
天生力大,勇猛无双的他其实心思并不怎么复杂,其实说到底,没什么文化的他挺像一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对善恶有一套自己的理解,黑白泾渭分明。
那位好友刘氏与人交恶,于是典韦为了友人杀了那个与刘氏交恶的人,这种人很危险,也很单纯,于是在关羽救了被官府通缉的他后,典韦没什么犹豫地随关羽压制了那位妖道张角,又没什么犹豫地北上广宗,随后一路东行。
放在律法严明的太平盛世,典韦就是侠以武犯禁的典型例子,但这是乱世,荀幽对典韦这种人非常放心,至于会不会担心他日后再做什么出格的事?他们这一伙人中,问题将军可曾少过?
“哈哈,没想到卫卿竟然还有这样一面,不群怕也是很吃惊吧。”刘备缓缓踱步来到荀幽倚靠的这棵挺直雪松下,打趣道。
见主公来了,荀幽立刻收回了放在典韦身上的心思,点点头。
身处于这样一座恢宏气派,大气磅礴的岱宗之巅,望着身旁龙气渐生的刘备,荀幽嘴角勾起,他闭起眼睛,仿佛在畅想不久以后的未来,满怀信心道:“主公,我想放眼全天下没有一个人可以拒绝煊天赫地的位置吧?”
他敲打了一番身后这棵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树干依旧不曾弯折的苍老古松,感慨道:“何其难也,以十年为约,十年以后能在这座注定将动荡不平的神州大地上翻云覆雨的强人又有几何。”
刘备回答不上荀幽的问题,然而他看起来却不像初见时那样,内心藏着一股旁人难见的自卑,此刻的他稍稍昂首,早已没了作为涿郡微末的那种不甘,浑身上下散发着大汉皇亲应有的自信。
刘备上前了几步,俯瞰着云烟遮蔽的苍生大地,心生豪气道:“恕备驽钝,猜不到不群说的那些能翻云覆雨的家伙。但勿怪备张狂,从初见起到现在,不群的本事能力还有种种谋划让备确定,你我未来肯定能挽大汉于将倾,全祖宗留下的山河社稷。”
荀幽发自内心地笑道:“玄德公,还记得年初于涿郡初见的时候,你还只是个懵懵懂懂,满怀一腔热血只想报国立业的涿县乡民,现在都已经是一地的国相了啊。”
“没有不群,备与二弟三弟说不定只会被封个小县县尉,何曾奢望过今日的光景。”
刘备仰头望天,不久后又俯瞰大地,他随即转身与荀幽拱手而拜道:“昔日桃园中,曾与二弟三弟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不群随行近一年,备虽不如文若与不群有兄弟之实,却早已将不群视若兄弟,唯愿日后共享荣辱奢华,共观我大汉的太平盛世。”
这处僻静的古松附近,除了天地流云、鹰雁清风外,推心置腹的两人背后,还站着到来不久的关张两人。
“大哥所言甚是,不群平日唤我‘关二哥’甚得我心。”关羽嘴角扬起心情大好道。
清风拂起美髯公的长须,吹响他的袖袍,仿佛天地都在应和这位忠义壮士的诚心之语。
“俺也一样!嘿嘿,不群叫俺老张‘翼德兄’也顺耳得很,比‘张三哥’好听多了,果然你们书读得多的士子就是不一样,谈吐什么的舒服极了。”张飞依旧扯着他那个大嗓门,抱手插胸,笑容满脸道。
荀幽睁开眼,向前几步,来到了刘备的身边,他张开双臂,似乎在借岱宗豪情拥揽天下。
“岱宗夫如何?齐鲁霜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来到这座巍峨之巅,览天下景致,很难不让人去吟唱子美先生的这首千古五言。
在仆人卫举的背了大半山路后,卫平最后强装着一副轻松惬意的模样,仿佛先前一路都只是为了游山玩水,终于踏上了这座山巅的土坛。
然而卫平原本期待着登山作诗以在那位大儒蔡邕的面前留个好印象,日后方便与蔡家结为姻亲,可他却蓦然发现山上的蔡邕父女竟齐齐将目光投向了那棵挺拔的雪松下,望向那个站在悬崖边,从初见时就让他莫名讨厌的颍川士子。
古今凡是懂些诗词的文人,不论男女,无一不会被这首望岳激起一股胸中豪情,这便是文字带来的感染力,一种与战场上的刀枪般,能于历史长河中厮杀沉淀下来的利器。
冬日的泰山少了股春天的苍翠,于是他很对不起子美先生,擅自将‘青’改为‘霜’。
张飞最近粗读了兵书,尽管还不怎么听得出荀幽这首诗的意思,但最后一句话足够让他豪情万丈。
“这首五言真乃千古佳句,备下山之后定要记录在牍,寄去洛阳与卢师一观,他老人家肯定会非常欣赏这首满是豪气的五言诗的。”脑海中回荡着望岳的字句,刘备甩甩脑袋,走出恍惚后,兴奋道。
“如此壮志豪情,兼之降妖伏鬼之能,能结识不群,真乃关某幸事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对于驰骋战场的关羽而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对他无异于是一种鞭策,悄然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凌驾于天下武将的种子。
或许就像荀幽经常和他说的那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他关云长绝不对止步不前,自幼的傲气让他很想去看看身处山巅的别样风景。
山上风寒,蔡邕领着女儿早就披上了仆人替他们准备好的鹿裘皮衣,他与女儿俱通晓经文,对五言诗自然也不会陌生,因为听到方才那首五言的动静,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便带着女儿凑了上来。
“穿上吧蔡小姐,这狐裘大氅是取自狐妖的皮毛缝制而成,比起一般的鹿裘皮衣,暖和多了。”荀幽自然一眼望到了嘴唇脸色有些苍白的蔡琰,从白泽图里拿出了那件他搁置了许久的狐裘大氅,温声道。
“这……”外人在侧的蔡琰似乎还有些扭捏。
不过心疼女儿的蔡邕却替她接过了那件缝有棕红色绒毛衣领的大氅,他没去在意那件溢散光芒凭空出现的神异图录,只是拱手谢道:“不群果真本事卓绝,出门在外,小女面薄,老夫替她谢过不群的美意了。”
荀幽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替女儿披上了那件狐裘大氅,看到蔡琰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后,蔡邕脸上堆起了笑意,眯起眼睛看向这个他愈发欣赏的年轻士子,道:“方才不群即兴作的那首五言,可有名字?”
“《望岳》。”他侧过身子,点点头道。
“好一首‘望岳’,字字无望,却字字饱含所望,如此豪情之诗,可惜山巅无美酒作伴,此行唯一美中不足的就在这里了。”浮云之间,这位避居江南一隅的大儒似乎生起了一股年轻时曾有的豪情,困居吴会之地的他产生了离开那里的念头。
披着狐裘大氅的小才女,则是好奇地看向那个立于山巅悬崖附近的颍川士子,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在默默猜测他的过去,想象他可能的未来。
她悄悄回过头去,只有那个垂头丧气的卫平瞥见了她脸上动人的羞红。
卫平没听到那首《望岳》,但见到雪松下此起彼伏的恭维,这个厚着脸皮的卫家士子终于没再继续自讨没趣,开口作诗献丑。
他不理解明明同样是世家子弟,为何那位蔡大儒还有蔡小姐偏偏对那个颍川荀幽青眼相加。
他永远都不会明白,就像人们为何会觉得萤火永远无法与皓月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