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工学院回到府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江管家正在门口点灯,一看见祝新年回来,立刻迎了上来,细问他今天有没有觉得身体不舒服。
江管家是太后赵姬派来的人,他关心祝新年就等同太后在关心自己的儿子,虽然赵姬已经去世,但江管家还在兢兢业业恪守太后的交代,对祝新年照顾得细致入微,只要祝新年人在府上,就基本没有需要他动手指的事情。
“放心吧,我身体好得很,对了,你跟我进来,我有事要交代你。”
江管家赶紧将手中的烛台交到了身后家仆手中,跟着祝新年进了院子。
祝新年脚还没迈进主厅,就听见裴少桥在屋内吃东西的声音,他好像在吃某种炒豆子,嚼得嘎嘣响,面前桌案上放着好几碟精致的糕点,盘子上还有对面怡梅院的鎏金印记。
“怎么?水师营解散不干了?我这个总使还没卸任呢,你就当着我的面在这里沉溺吃喝、荒废公务了?”
裴少桥一看他回来了,才稍稍坐直了身体,“嗯哼”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了一份公文册子推到了祝新年面前,道。
“我去城墙造物办问过了,造物使说反正现在仗打完了,他们也空闲,答应了给我造五艘战舰三十艘水艇,另外水师营将士们每人嘉赏一百两银子,共计是五万两,文书上都列好了,你盖个章吧。”
祝新年扫了文书一眼,那玩意就跟讨债的欠条一样,一旦祝新年盖了章,裴少桥就要拿着这文书到处要东西要钱去了。
“急什么,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
祝新年解开披风交给婢女拿下去,拉开凳子坐到了裴少桥对面,同时示意江管家也坐下。
“哪有下人跟主子平起平坐的道理,老奴站着就行。”
江管家还恪守着宫里的那套规矩,这几年他伺候祝新年一直很有分寸,即使祝新年说了家里大小事物都由他全权处理,但江管家从未逾越做下人的规矩,不仅不与祝新年平起平坐,也从不多嘴打探祝新年在朝堂上的事情。
“无妨,你照顾我这么多年,还从未坐下与我说过话,我马上就要离开人界了,临走之前咱们就不要论什么主仆了,你且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直到祝新年这样说了,江管家才终于小心翼翼坐了下来,显然他并不适应与主子视线平齐,看起来多少有些紧张。
“我还一直没有问过,现在家里一共有多少家仆婢女?”祝新年问道。
“太后崩逝之前陆陆续续送来了有五、六十人,后来有几个到了年纪放出去成家了,现在还在府中伺候的共计五十三人。”江管家回答道。
“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平时真感觉不出来,我全身上下加起来就这么百十来斤重,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人伺候。”
祝新年轻轻摇头,道:“以后我就不在人界了,家中的所有人也无需再留了,你把库房中的所有东西清点一下,按人数平分了吧,这些钱财足够置办屋宅田地了,我会让朝廷去了你们的奴籍,你们拿着钱,从此就不用再过伺候人的日子了。”
江管家闻言大惊,立刻道:“那怎么能行?!库房里那些东西都是太后和王上赏赐的,就算主子您愿意把这些东西分给大家伙,咱们也不敢拿啊,这要是被官府抓到了,可是要被关进大牢里去的。”
“是啊,你是好心,但那都是宫里出来的东西,一旦被人发现了告官,妥妥的死罪,到时候你都到天城去了,难道还能回来给他们作证?”
裴少桥往嘴里扔了一颗豆子,点头证明江管家说的话都是真的。
“那……库房里还有多少金银,只分金银应该没有问题吧?”
祝新年没想到给人分钱还这么难,只能说秦律严苛,但凡有人身上带了什么不属于他这个身份的东西,立马就会被街坊邻里告到官府去,人人都担心连坐,所以有一丁点情况都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家仆们手中拿着打了官印的物件出去,肯定会被当做是家贼窃匪给抓起来。
“哪怕再多的金银放在手上,若是遇到管不住自己的人,不出几年就花完了,这辈子还长得很,只怕钱花完之后就得过上比伺候人更苦的日子了。”
裴少桥“嘎嘣”咬着豆子,他从小到大家中奴仆无数,见识过太多人得了一点赏赐就管不住手,吃喝嫖赌一通大手大脚花下来,最后日子过得还不如从前没得赏赐的时候,而且这样的人达官贵人家都是不会再用了的,因为担心他们手脚不干净对主子家里的财产起歪心思,而这些人一旦被赶出府去,下场可是很惨的。
“是啊,咱们这些人除了伺候人之外别的什么也不会,您要是让我们拿钱走人,我们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呢,不如就留在府上,帮您看看门也是好的,如果以后您还回来,在人间也有个住处啊。”
江管家不是修真者,他不能理解祝新年所谓的离开人界究竟是什么意思,以为就跟外出打仗一样,只不过时间久一点罢了,完全没有想过祝新年这一走可能就是几十年、上百年。
“凡人一生寿数有限,你们能等我多少年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你们又何必在这四方天中空耗年华呢?”
祝新年知道自己的前路充满未知,他不与陈清婵成亲,就是不想让陈清婵在人界空等,如今要遣散家仆,也是不想这些人为了等自己这个不知归途的人而白白浪费生命。
可所谓忠仆是不会因为主人远行就离开的,无论祝新年说什么江管家都不同意解散家仆,更不同意将祝新年府上的钱财全部散出去。
“主子的东西就是主子的,刚来府上的时候老奴就跟主子说过了,我们都是没有家室的人,在这安胜君府上相处几年也都把彼此当做了家人一样,我们都愿意留在这里等主子回来,如果主子非要遣散我们,那和拆散一个大家庭有何异呢?”
祝新年想到江管家竟然把话说得这么重,不由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裴少桥见他这为难的模样,便好心帮他解决问题,道。
“有什么可愁的?你就把这些人留下,反正王上把这宅院赏给了你,外头还有大片的良田庄园源源不断有收成,你就让江管家按现在的月例每个月给大家发银子不就完了?他们愿意待在这里就待着,想要离开就发一笔钱他们自行离去就好,何必非要急着赶走他们呢?”
江管家连连点头,应声道:“没错没错,裴大人说得对,主子您不用担心我们,我们自有选择,您安安心心去天城就好。”
话说到这个地步,祝新年也只能答应将这些家仆全都留下来,反正安胜君府上不停有进账,即使祝新年不在,养活这几十个家仆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人间的事你就放心吧,你的这些屋宅、良田,还有寿春城的铺面我都帮你看着,保准不让你回来之后变穷光蛋,不过这活可不能白干啊,你每年给我个几百两金子意思一下就行了。”
裴少桥咧着嘴笑,他自然不缺这一年几百两金子的零花钱,但从祝新年手中拿钱就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祝新年撇了撇嘴,对江管家道:“别的倒也没什么,只是要把裴少桥给我盯紧了,不要让我的财产都改了他的姓。”
江管家知道他俩在斗嘴,于是掩嘴轻笑起来,裴少桥没好气“哼哼”了两声,嘟囔道。
“居然连我都信不过,你还能信谁?陈清婵吗?”
祝新年一把抓起糕点不偏不倚塞进了他嘴里,裴少桥被噎得“呜呜”叫唤,一边翻白眼,一边看见祝新年从气海中掏出了一个漆盒摆在了他面前。
“呜呜呜呜?”
裴少桥嘴里塞满了糕点,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伸手打开了锦盒,发现里面是一枚雕刻着麒麟兽首的四方玉印。
“呜呜呜呜呜?!”
看清了漆盒里的东西,裴少桥吓得“咕咚”一声将嘴里的糕点都吞了下去,噎得他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江管家赶紧给他倒了水,这才让他顺过气来。
裴少桥连下巴上的水渍都没来得及擦就赶紧问道:“这不是总指挥使官印吗?!你给我这个干嘛?我让你给我拟好的文书盖个章,没让你把官印给我啊!”
大秦兵甲部总指挥使官印,与太尉手中的天下兵马帅印同等分量,可以调动整个大秦兵甲部数万台机甲以及水师营将士和天工学院全体师生,作为能号令秦国最强的战力官印,自然是不能被人随便触碰的,唯有现任兵甲部总指挥使有权利使用。
裴少桥虽然与祝新年关系好,但他只是兵甲部下属的水师营都尉而已,要是被人看见他动用这枚官印给自己的文书盖印,只怕今天晚上他就要去蹲天牢了。
那城北屠夫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可万万不想亲自去体会,眼前这枚官印就像一枚烫手山芋一般,叫裴少桥看都不敢看,更不敢触碰了。
“你可别害我啊,这是我能碰的东西吗?这和让我去拿王上的玉玺有什么区别?快拿走!快拿走!我眼痛,看不得这东西!”
“你再装得像一点我就信了,差不多行了,你先把你那文书盖了,然后官印先留在你这里,过两日我上朝去请示王上,将兵甲部总指挥使的位置让给你。”
祝新年说得轻松,裴少桥却大叫一声一下跳了起来,满面惊诧道。
“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让我去做总指……不是,先不谈我有没有那个能力,你当四营尉官都是死的啊?!就算你要卸任了,也该是从四营尉官中选人去做总使啊!”
裴少桥在意的事情在祝新年看来根本算不得什么,只见他缓缓摇头道。
“有什么关系?水师营的建制本来就与四营平齐,你这个都尉也和四营尉官平起平坐,既然能从四营尉官中选人来做总使,那为何你做不得呢?”
裴少桥一下子愣住了,虽然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可按照规矩就是应该从四营尉官中选人来接任总使的职位啊,水师营才成立多久,要是他成了总指挥使,只怕要被说闲话的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你还是先把这官印收回去吧,万一王上不同意怎么办?”
祝新年十分笃定道:“王上会同意的,如今的兵甲部吸收了其他六国的兵力,是一个庞大、复杂且危险的存在,他需要一个品阶足够高的人来帮助他管理兵甲部,同时这个人选要足够忠诚,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坚定站在秦王这边才行。”
“你们裴家世代秦臣,比那些半路从其他国家前来投靠的世家用起来要放心得多,而且你品阶高,又颇有实战经验,领兵作战毫无问题,水师营也是你一手带起来的,可以说在兵甲部中无人能超越你现在的地位。”
“可是……可是那四营尉官管理兵甲部多年,经验十足,而且能做到四营尉官的位置,谁家不是世代秦臣啊,我这一星半点的优势在王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啊。”
裴少桥还是忧心,这可不是让他去领兵打仗,也不是让他去做什么别的官职,这可是兵甲部总指挥使啊,虽然兵甲部总指挥使不列入三公九卿的官职体系中,但实际权力比肩太尉啊,他裴家祖坟冒了青烟他裴少桥也不一定能坐得上这位置。
“对自己自信一点,王上会同意的,我说了,他需要一个足够忠诚、足够放心的人来管理兵甲部,你除了出生裴家之外,还是我的挚友,有我在,王上必定相信你的忠心,对比其他四营尉官,你才是接任兵甲部总指挥使最合适的人选,而且……”
祝新年凝视着裴少桥,道:“裴元魁还在西营做一等先锋官,我任总指挥使的时候能压着不让他晋升,但若换做旁人坐了这位置,裴元魁就还有晋升成四营尉官的机会,你也说了通常都是从四营尉官中选人来接任的,一旦他重新成为了营尉,那他以后接任总指挥使的可能性就比你大得多了。”
祝新年目光如炬,质问裴少桥:“你愿意让他与你平起平坐,或者重新踩到你的头上去吗?”
一听此言,方才还神情犹豫的裴少桥瞬间眼神坚定了起来,想也没想肯定道。
“不愿意!他是因为指挥水师营失误才受的罚,如今全家外放,自己也连降两级,心中指不定多么恨我,我官职比他高,他还不敢动我,要是让他重新踩到我头上去,他还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就算他打不赢我,万一对我家人动手怎么办?!绝对不行!”
因为攻楚战败的事情,裴家这堂兄弟俩之间的矛盾已经无法化解了,裴元魁落得如今的下场心中必然有气,虽说斩草要除根,但他毕竟是裴家的子孙,就算看在郎中令裴应犼的面子上,祝新年也不能把他杀了,既如此,要想保证裴元魁不会因为心生恨意而对裴少桥家人做出什么事的话,就得在官职上狠狠压住他。
要想让裴少桥答应接任兵甲部总指挥使一职,寻常威逼利诱的方法自然是不行的,非得让他认清其中的厉害关系不可,果不其然祝新年提到了裴元魁之后,裴少桥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刚才还忧心忡忡,现在已经可以拍着胸脯保证接下这个职位了。
“当日在楚国,我水师营差点全部折在他手上,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不会指挥非要瞎指挥,若是让这种废物做了总指挥使,我还真担心以后吃败仗,为了我水师营兄弟们的安危,就让我勉为其难来坐这个位置吧!”
裴少桥将装有总指挥使官印的漆盒盖了起来,收进了自己的气海当中,又拿起旁边的文书册子看了看,摇头道。
“既然我要接任总指挥使了,那这文书就没什么意义了,以后水师营想要什么东西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情吗?”
祝新年眼皮狠狠一跳,赶紧警告道:“总指挥使是整个兵甲部的领导者,不是水师营一家的领导者,你可不能还没上任就厚此薄彼啊!”
“知道知道,好歹我也是把水师营从无到有带起来过的,难道还能不懂管理之道吗?你就放心吧,我没那么傻,水师营是亲生的,其他四营也不能做继子啊。”
裴少桥摆了摆手,又见祝新年起身从主厅的博古架上取下了一个用绸布包裹的东西,交给了裴少桥。
“这又是什么?”
裴少桥好奇地去拆布包,只听祝新年道。
“这是几本手抄的兵书,从前我初入战场的时候洪儒师兄将这些兵书赠与我,让我学习兵法,后来他离开天工学院回魏国去的时候我将兵书还给了他,没想到他在赴死之前交代他妹妹将这兵书留给了我,只是触景伤怀,我拿回来之后一直没有再看。”
望着绸布中那几本兵书,祝新年无声叹了一口气,道。
“既然你接任了总指挥使,这些兵书就留给你吧,另外我把自己知道的战术兵法也都写了下来,与兵书放在一起,你闲来无事的时候少去怡梅院吃吃喝喝,多少也看点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