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秦王离开神殿的时候面带沉思,微微蹙起的眉心令门外一众臣子不敢出声。
祝新年并未与秦王同行,而是与诸臣站在一起恭送秦王回宫了,直到秦王的车驾走远了,才有人压低了声音向祝新年打探道。
“王上选了哪位公子做储君?安胜君也给我们透点风吧。”
做臣子的,无时无刻都在揣测王上的心思,别的事若是揣测错了倒也好说,但储君之争关系到站队的问题,若是站错了队,以后新王继位可就有自己好果子吃了。
为此大臣们心中惶惶不安,自从昨日王上说要来占卜问卦、询问储君人选之后,许多人一晚上都没睡好,就想知道这卦象到底如何,除了秦王和太卜之外,当时神殿中就只有祝新年一个人陪同,众臣们也只能尝试从他这里问点消息出来。
但祝新年一向与朝中大臣们关系平平,立储人选这么大的事情他肯定不会轻易开口的,果不其然大臣们一问,祝新年就摊了摊手,态度诚恳道。
“卦象只说王室后继有人,王上也并未明言会选择谁做储君,我怎好在此胡言?”
“什么?王上没有定下人选吗?不是说今日来问卦就是为了定下储君人选吗?怎么又没定下来呢?”
“那王上可有询问安胜君的想法?安胜君更看好哪位公子呢?”
群臣将祝新年围了起来,七嘴八舌追问,然而祝新年并不作答,而是挤出人群匆匆上马离开了此处,留下一众着急忧心的大臣们在原地胡乱猜测。
祝新年一路打马来到了天工学院,他也有好几年没有来过这里了,此时学生们正在校场操练体术,如长老夫子们所言,咸阳城中的这个学堂确实地方太小了,修真者讲究自然随性,最好是要在能接触大自然、远离人群的地方修炼,但咸阳城中的课堂显然不符合这个要求。
他才刚进院门,校场上就有眼尖的学生发现了他,这几届的学生祝新年已经完全不认得了,但学生们可都认识他这个威名赫赫的师兄,所以一看到他来了学院,学生们立刻欢呼起来,若不是有夫子看管,只怕都要冲过来将祝新年围住。
“哎?你怎么来这里了?不是说要跟王上去卜卦吗?”
许乘风才回学院没多久,祝新年就跟了过来,他在房中听见学生们的欢呼声出门一看,就看见祝新年站在廊下与校场中的泥猴子们笑着打招呼。
“早上出门匆忙,忘了请院长在府中多留一会了,学生还有些事没说完,就只能来学院继续叨扰院长了。”
许乘风撇了撇嘴,如今的祝新年可是安胜君,他来天工学院那叫贵步临贱地,就是全学院师生都出门列队迎接也是应该的,更不能说什么“叨扰”了。
“我要是活不到鹤云子的年纪,定是叫你小子给我折煞的。”
许乘风无奈转身,道:“来吧来吧,房里说话,外头那群泥猴子每天扯着嗓子叫喊,我这耳朵叫他们吵得越来越听不清了。”
祝新年笑着跟了上去,许乘风虽然是院长,但他居住的那间院子狭小到还不如当初太平川上随便一处夫子的院落宽敞,让堂堂天工学院院长住在这种地方,确实是不合适,而且其他夫子的住处更小,学生们更是由双人间变成了大通铺,难怪他们着急要搬去望天山,那边的环境确实要更好一些。
许乘风带着祝新年进了屋内,亲手给他沏了一杯茶,自从离开太平川之后,长老院的侍女们也都遣散了,现在做什么都得亲力亲为。
不过虽然空间狭小了一点,但有祝新年在兵甲部坐镇,朝廷供给天工学院的一应衣食倒是都不错,许乘风喝的茶也是相当昂贵的品种。
“说说吧,什么事值得你亲自来天工学院一趟?”许乘风坐在祝新年对面,问道。
祝新年从气海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到桌上推到许乘风的面前,许乘风低头一眼,竟然是天工学院机甲班首席大弟子传承玉佩。
许乘风惊诧,不由道:“你这是……”
祝新年笑道:“弟子说过,开天门之前要先了结人间的事,既然弟子以后要去天城了,想来难以继续庇佑咱们机甲班的师弟师妹们,再拿着这块首席大弟子的玉佩就不合适了,学院当中人才辈出,是时候换个人来做这首席大弟子了。”
许乘风幽幽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些年从天工学院毕业出去的学生基本都进了兵甲部,能力如何你应该很清楚,要想再找一个你这样天资的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院长何必气馁,您早晨不是与白柳医仙说过,如今天下一统,想要何等天资的学生招不到呢?纵使现在没有满意的人选,日后也必定会有的,您老去了望天山之后再慢慢挑就是了,反正如今天下太平、学院归一,这首席大弟子的位置空悬几年也不是大问题。”
祝新年都这样说了,许乘风也只能答应,他将玉佩收进了怀中,感慨道。
“机甲班有你和洪儒这两个首席大弟子在,这几年也为学院分担了不少,如今洪儒没了,你也要上天城去了,忽觉落寞,大概是真的老了吧,过不了几年或许我也该让位隐居了。”
说着,许乘风的脸上竟然真的露出了几分落寞难受的神情,他在位的这几十年正是诸国之间战争最激烈的几十年,他培养出来的学生大半都牺牲在了战场上,连曾经最被看好的洪儒都死在了君王的猜忌与迫害之下,怎能叫这位老者不伤心呢?
都说修真者看穿生死,但只要是人,心还是肉做的,就不可能真的摒弃这些悲喜的情绪,纵使许乘风历经了无数人的生死,老来想到自己的学生们竟无人能留在身边,多少还是有些伤怀的。
“说什么让位隐居,您老身子骨健壮,起码还要再为天工学院操二十年的心,如今好不容易三所学院合并归一了,您不把天工学院重新带上正轨,如何能安心隐退呢?”
许乘风闻声瞬间从伤怀的情绪中脱身而出,瞪眼没好气道。
“你这小子,天工学院那么多长老夫子,你就揪着我不放?我都多大年纪了?再干二十年只怕要老得牙都掉光了,你还能不能有点良心,让我好好颐养天年?”
“院长您可是修真者,怎么会牙齿掉光呢?您放心干着,我去了天城之后多留心找找,说不定能给您弄颗长生不老药回来,到时候您就能永远管理天工学院了!”
许乘风猛一拍桌面,龇牙咧嘴道:“你小子怎么跟裴少桥一样嘴里没个正形?我为天工学院几乎鞠躬尽瘁了一辈子还不行,你还要我永生永世干下去?!天底下真找不出跟你一样黑心的!”
祝新年看着许乘风那样子,不禁笑出了声,许乘风也知道祝新年在跟自己说笑,但为了缓解方才那悲伤愁怨的气氛,他也只能故作恼怒了。
“行了,堂堂安胜君在我这笑得没点王公贵族的样子,叫人看见了只会说我们天工学院没教好!”
许乘风又问:“你专程来天工学院一趟,就只是为了送这个玉佩?”
天工学院机甲班首席大弟子传承玉佩虽然意义非凡,但并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祝新年随便叫个家仆就能送来,他自己亲自来一趟,肯定不只是为了交还玉佩的。
“还说您老了呢,这不是挺耳聪目明的吗?连我来的目的都看透了。”
祝新年道:“还有天工学院合并的事情,现在秦国和楚国的天工学院合并起来基本没有大问题,但燕国天工学院那边的人脾气大、性子野,一言不合他们是能真刀真枪开干的,所以关于如何合并燕国天工学院的问题,我还需要跟院长您商讨一下。”
“原来你是来说这件事的啊……”
许乘风面露难色,道:“这事确实麻烦,燕国天工学院从前一直在绝人湖底下,通行不便,以至于他们的师生鲜少与外界交流,除了天极大会之外,基本无法在外面见到燕国天工学院的人,除了他们那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院长虞文宣之外,我甚至都不认识燕国天工学院的其他人。”
因为特殊的气候与地理环境的影响,导致燕国天工学院的师生孤僻、抱团,他们不主动与外界交流,这就让外面的人想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打入燕国天工学院师生内部就成为了一个几乎无法完成的难事。
无法与燕国天工学院的师生交流,合并学院这件事就无法继续推进,许乘风也很为难,与长老院的人商议了好几次也没有个结果。
“燕国天工学院的师生已经撤出了绝人湖,在其他地方教学,他们所有的东西基本都留在绝人湖中没有带走,估计是想着以后还要回去,但因为上次抵抗魔甲军团的时候他们伤亡惨重,一直凑不齐高阶修真者来维持湖心大阵,所以迟迟没有回到绝人湖去。”
祝新年沉声道:“我是这样想的,论传承,燕国天工学院的所有东西都在湖底泡着,论建制,他们的长老夫子都死得差不多了,我准备派人过去跟他们试着沟通几次,若是他们愿意合并学院,我们就接收他们。”
“如果他们不愿意,那就以朝廷的名义解散燕国天工学院,从此不允许他们以燕国天工学院或其他任何名义在外招生,也禁止全国各地为他们提供教学场所,一旦发现立刻派兵围剿,这样坚持不了多久,他们自己就该解散了,纵使能强撑,招不到学生他们就只是一个空架子罢了,不会影响到正统天工学院的教学和传承。”
如此狠厉的办法许乘风还真没有想到过,此刻听祝新年如此说,不由觉得惊讶。
“三所天工学院毕竟曾经是一家,燕国天工学院的师生落到如今的境地也是为了对抗魔主,也算是为了人界而战了,我们不帮他们也就算了,对其下此狠手会不会太过分了?”
祝新年轻轻摇头,道:“我派人去跟他们谈判,就是在给他们机会,但如今连国家都统一了,天工学院怎能分成两半,自古为了正统之名而战的事情还少了吗?哪一次不是争得血流成河?”
“如果让燕国天工学院发展起来了,他们完全可以依靠绝人湖中那些流传下来的东西自称正统,到时候两边相争的场面您能控制得住吗?就算控制得住,原本可以安心修真的学生们就都得被迫加入争斗,也会有无数人因此牺牲,您应该明白分裂永远不如统一益处多。”
许乘风眼神震颤没有说话,祝新年则更进一步道。
“虽然痛心,但快刀斩乱麻当断则断,只有天工学院成功合并统一了,人间修真界才会重新兴旺发展起来,不然光是内斗就足以耗死天工学院了。”
许乘风默默思忖了良久,他知道祝新年说的话有道理,但在决定快刀斩乱麻之前的心理斗争才是最折磨人的。
“如果燕国天工学院的人不愿意合并学院,我就会让裴少桥带水师营的人将绝人湖看管起来,湖底的那些东西也会全部打捞起来送到望天山,这世上只能有一所天工学院,要么是我们,要么是他们,院长您是要舍弃自己去成就他们,还是想保全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许乘风虽然无法做到那么狠心,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他为秦国天工学院付出了一辈子,谁也不能威胁到秦国天工学院师生们的安危,更不能威胁到这所学院的存续。
“罢了,我也老了,心软了,手段也不如你们年轻人了,就按照你的方法去安排吧,先礼后兵,要是他们坚持不愿意合并,那就按你说的,限制招生、逐步清理吧。”
如今秦国已经统一诸国,祝新年也从管理秦国兵甲部升级到管理全天下的兵甲,天工学院隶属兵甲部,所以祝新年才是三所天工学院说一不二的领导者,他今日来与许乘风商议燕国天工学院的事是对许乘风的尊重,至于他要怎么解决燕国天工学院的问题,其实根本无需征求许乘风的意见。
许乘风自知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不该更不能干涉兵甲部总指挥使的决定,于是便让祝新年自己去处理这事了,但他心中也明白,祝新年的做法是唯一能解决学院合并困境的方法。
“那这件事我就安排下去了,另外等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我会向王上请旨,将兵甲部总指挥使的职位让给裴少桥,您也是看着他成长起来的,以后学院有什么事您直接去找他商议就行,他跟我一样,肯定会全心全意帮助天工学院的。”
许乘风“哎”了一声,问道:“你倒是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连裴少桥接手兵甲部总指挥使的事情都考虑到了,可你自己开天门上天城的事情可有准备半分吗?”
祝新年平静道:“我安排这些事情,不就是为了开天门、上天城做准备吗?”
“我说的是你要怎么开天门,开天门之后怎么进入天城白玉京,进了天城之后该做些什么,这些你都想过吗?”许乘风皱眉发问。
祝新年耸肩道:“没想过啊,怎么想?我没有开过天门,也没有去过天城白玉京啊,这些事就算我想提前做准备也准备不了啊,人间上次有修真者进入天城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您老知道那位飞升的前辈叫什么名字吗?也不知道那位老前辈还在不在,要是还活着就太好了,我去了白玉京之后也能有个仰仗。”
“不知道,就算那些老前辈都还活着,他们也未必会帮助你,我与你说这些不是要你上天城之后去找靠山,而是要提醒你,虽然你现在在人界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敌,但到了天城之后你很可能是白玉京中能力最微末的那一个,行事说话都要当心再当心,那地方可不是秦国,不是你一呼百应的地方。”
许乘风语重心长地叮嘱着祝新年,去了白玉京之后人间的这些身份和荣耀就都不存在了,他看似厉害的能力可能也派不上用场,与白玉京中那些仙人相比,祝新年就好像初生的婴儿一般渺小脆弱,随便哪位仙人伸伸手指,可能就把他碾死了,既有这种可能性,许乘风就不能不为他担忧。
面对许乘风的叮嘱,祝新年赶紧点头,他也知道白玉京不比咸阳城,不是他往那一站就有众人跪拜的地方,也没有秦王这样的上位者做他的靠山,更没有兵甲部供他调遣,最重要的是他是孤身一人,没有人与他同行、没有人与他商量、也没有人在遭遇危险的时候与他共患难。
这些祝新年全都明白,但纵使千难万险,这条路还是得走下去,为了鹤云子、为了未曾谋面却惨死的师兄们、为了毁于一旦的太平川、为了人界千千万万牺牲的修真者们,他必须要上天去,与魔主再比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