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元郎笔势雄奇,龙蛇竞走、姿态横生,出于无心,是其手心两忘。
将生气灌注在笔尖,描绘出,其色,其形,其浓淡枯湿,其断连辗转,粗细藏露皆变数无穷,气象万千,确有当年帝师的风范……”
一旁的张时敏,望着夜空中的一卷残云,不由叹了口气,悲从中来。
当年一事,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生命轨迹。
不说先皇成了瓦剌的阶下囚,就连教习三代圣人的大帝师,也因此遁入空门,才勉强得以保全。
他摇了摇头,继续道“此子,吾不如矣!”
上首的刘敷,举起手中的酒觞,一饮而尽。
这个棺材子真是越发让人忌惮。
当今圣人最喜舞文弄墨,偏偏此艺不成,若是遇见习得梅花纂字之人,还不知要捧成什么样!
待时,同世家子弟两厢比较,高低立显。
如何还会有他们刘氏子弟的位置?
不除之,他寝食难安。
至于这份诗作,也许可以进献给圣人……
刘敷心思百转,再看冀漾,就如同在看死人。
对于将死之人,他也不吝啬赞赏了。
“解元郎的书法里融入了儒家的坚毅,果敢与进取,也蕴涵了老庄的虚淡,散远和沉静闲适。
在运笔中省去尘世浮华,以求空远真味。
它远看为花,近看为字,花中有字,字里藏花,花字融为一体,字体刚劲有力。
就算是天赋异禀,也非磨穿铁砚之功,不可成也。”
直到这个时候,堂内新贵人才懂了其中的奥秘,再次为这首诗作喝起彩。
将掌心都拍得通红,也由心的认可了冀漾,这解元郎的身份。
刘敷将重新续满的酒觞,遥遥对冀漾一举,道“解元郎实属惊世之才,本官敬你!”
话落,将饮尽的空酒觞倒举。
送行酒,断头饭,他还是要奉上的。
冀漾眸色一如既往的寡淡,淡淡道“刘大人谬赞,玄黓不敢当!”
一手托着酒觞,一手掩袖,一饮而尽后,亦是将空酒觞倒举。
他神色坦荡,没有冀遵那种孔雀开屏般的炫耀,给人一种本该如是的气度。
其他官吏见冀漾出了这么大风头,却依旧从容淡定。
此等风度,他们自问是做不到的,不由得心生敬意。
这便是庄子在《逍遥游》中说的: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此子配得上“玄黓”二字。
稍后众人继续欣赏莴嫩娘的鼓上水袖舞,气氛恢复了欢愉。
只是莴嫩娘时不时的对着冀漾笑意柔情,暗送秋波,却又刚好矜持有度,“有度”到令他人丝毫未察觉出,莴嫩娘停留的眸光。
期间刘敷大手一挥,将和田玉籽料的所有彩头,一并奖予了冀漾。
就当是陪葬品,破财买个安生,省的棺材子做了鬼,还来寻自己晦气。
刘敷瞄着众官吏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手中的墨宝,颇有些坐立不安。
真怕一个不留神儿,便有人将自己手中的这副梅花篆字,给抢了。
这可是他升官发财的宝物,岂能落入他人之手?
是以,刘敷佯装着几分醉意,又恢复双眼半开半合的状态。
张着大嘴打了个哈欠,道“本官不胜酒力,你们自己玩闹吧!”
当下,冀漾给丙赫使了眼色。
好戏还未开场,主角落跑,算什么?
“刘巡抚,圣人最爱梅花纂字,咱们应该替解元郎进献给圣人才是!”
丙赫不待刘敷反应,一把抢来墨宝,逃之夭夭。
“本官明日回京,正好顺路!”
丙赫的声音带着回音。
徒留下一道背影,给众人。
陡然间,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在坐的官吏,皆是城府深沉,根本没想到礼部来的这位京官,会这般不按常理出牌。
竟有人堂而皇之地夺走巡抚大人的东西,简直是疯了!
刘敷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什么玩意!
那是他的晋升礼!
是他要进献给圣人的,何需代劳?
刘敷心中怒火中烧,面上却不好动怒,尤其在下属面前,总不好失了威严。
他又做回席位。
尴尬的假笑,面目僵硬。
“继续,继续!”
乐声响起,莴嫩娘长袖轻甩,抖出妖媚的弧度。
众人重新开始欢歌笑语,似乎一切都未曾发生一样。
花沅的小嘴,惊讶得都合不上。
这些人简直比戏子,还会掩饰。
果真是官场如梨园,不可说,不可说。
她偷瞄了冀漾一眼。
阁臣大人一如往昔的寡淡,根本看不出是否在演戏。
“唉,看不透呀!”
“我这衣裳穿得厚,你自然看不透。”冀漾见小丫头悠悠地叹息,只觉得好笑。
他若是轻易被小丫头看透,官场也不用进啦,直接挥刀自尽好了。
自我了断,至少也能留份最后的体面,省得死在政敌手上,落得个死无全尸。
“哥哥,那药效是不是该发作了?”
花沅在他的审视中,小脸堆笑。
指着对面席案上,脸红脖子粗,正按捺着喘息的冀遵。
似乎正值壮年,血气方刚的冀遵,药性发挥得更快一些。
冀漾垂眸,小丫头笑得贼眉鼠眼,似乎很是期待。
可那种事,是未出阁姑娘该看的?
难道她懂“人事”,谁教习的?
对了,三年前,花克宽被匪寇**,那时小丫头藏匿在树冠里,应该是看到了什么。
该死!
花沅见他走神,又开始趁机吃大闸蟹。
见缝插针,是她的专长。
在坐的新举人对冀漾是羡慕不已,但他们这辈子都未曾见过梅花篆字的字帖,就算是有吃苦的心,也是练不成的。
再无人注意到冀遵的诗作。
他觉得自己被众人落了面子,浑身热血沸腾,已然是忍隐到了极限。
他窝火憋气,紧紧攥着拳头,酸道“你不过是个被厌弃的棺材子,怎么可能会写梅花篆字,说!是不是你哪里剽窃来的!”
冀漾脸色如常,没有给那叫嚣的人,多余的一个眼神,将桌上方才上的第五盘大闸蟹,从花沅跟前抢了过来。
他不过就是一个不留神,小丫头竟又开始吃蟹黄。
还将蟹腿给他剩下,留给自己剥皮。
他做暗卫时,先皇都没这般使唤过自己。
谁惯的臭毛病,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