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婆娘应该是进宫复命之后,再顺道回了一趟公主府。
此时,已换下了那五爪金蟒袍服,而只是着一件淡蓝色素裙,乌黑的流云髻斜插一根白玉钗。
搭配丰腴成熟的身段,落落大方,更多了些温婉典雅。
可依然遮掩不住那满面憔悴疲惫之色,以及眉宇间浓浓的忧郁凝重。
那邢律司司正程柏,领着两名随从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神态恭敬。
赵澜只轻声吩咐了一句,“你们都去外面候着吧。”
程柏自然不敢违命,掏出钥匙打开牢门,随即便领着随从告退离开,包括那狭长笔直的通道中把守的衙役,也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
于是这空荡荡的牢房,眨眼便只剩下两人。
直到这时,赵澜才推开牢门缓缓走了进来。
扫视了一圈这囚牢中,摆放得满满当当的各种各样奢靡至极的家居物事,神情一滞,若有所思似乎有些走神。
半晌,圆润脸蛋泛起一丝苦笑,轻叹出声,“这些都是太子刚送来的吧……”
“他比谁都清楚,硬闯典昭司大狱,是什么后果的,他这又是何苦?”
随即,径直走到那摆满各式美味珍馐的梨花木八仙桌对面坐下,这才抬头幽幽望向他。
目光盈盈,眼眸流转,神情说不出的复杂,欲言又止却又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反倒更让这昏暗潮湿的囚牢中,更徒增几分苍凉压抑。
牢门外那燃烧着的火盆,投射进来的微弱火光下,王老爷隐约看见,她眼角似乎有泪光在闪烁。
可是良久,也只是朝他投过来一记温柔含嗔的笑容,纤纤玉手拎起桌子上那壶尚且还温着的烈酒,替他倒上一杯。
轻声呢喃了一句,“此次庆国之行,山高路远风雪漫天,又恰逢庆国朝局动荡,你的处境必然险象环生……”
“你瞧着瘦了些。”
不知为何,这突然间,却让他心中又只觉一阵针扎般的疼痛,鼻息酸楚得厉害。
犹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这女子,他还只是一个身无一官半职的闲散侯爷。
在临州城他的府上,她以京城康泰商行大掌柜的身份,前来拜会洽谈独家售卖的合作,一口一个“奴家”,张嘴闭嘴叫嚷着,曾亲手将两任未婚夫都装了麻袋丢进了淮如河,将他吓得够呛。
谈判签订合作契书时,更是睿智沉稳游刃有余,颇有大将风范 ,把他王老爷拿捏得死死的,实在让人头疼,叫苦不迭。
再到后来,“知行合一”演说会上,成千上万的儒生士子,包括天下大儒李舍人,亲率稷下学宫五百门生弟子,以离经叛道欺师灭祖之罪名,对他群起而攻口诛笔伐。
她走上高台,轻轻拉着他的手,白皙脸蛋上挂着点点泪珠,只是一句,“从今以后,你就叫我一声澜姐,走,坐姐的马车,姐送你回府。”
那一刻,竟让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差点哭出声来。
再到后来,他沦落庆国梁都,成为阶下囚,生死未卜命悬一线。
她只身一人北上,不顾性命之危,独闯庆国朝堂,不卑不亢雄辩女皇帝与满朝文武,只为迎他平安归国。
至此,他又如何不清楚,这个女子对他的万般情意?
从来不求任何回报,事无巨细,处处都想着他护着他。
其实自从当初,他大闹太后寿典的那个晚上,春风一度之后,这三年来,他与她独处的时间不少,总是喜欢隔三差五便往长公主府跑。
她总是会亲自下厨,为他做几个拿手的小菜,然后陪他小酌一番。
酒量依然感人得很,每次都是,三杯酒下肚,便脸蛋通红不敢再饮了,随后便靠在他怀里,与他说些体己之心的话。
每每到了最后,他都会以天色已晚实在不安全,且京城已宵禁为由,死皮赖脸撒泼打滚缠着,非得留宿下来。
她虽每次都被气得咬牙切齿面红耳赤的,可最终,也往往都是以妥协告终,任他胡作非为。
然后再骂上一句,“你这登徒子,姐这辈子真是欠你的!”
或者,“罢了,反正姐这辈子也没法嫁人了,也注定不会嫁人了,但你以后胆敢伤了姐的心,姐非得亲手把你装进麻袋沉河!”
其实他与她谁都清楚,这辈子,他注定给不了她一个名分。
毕竟,朝廷法度与皇室宗亲,绝不会允许一位当朝公主,下嫁一个已经娶了好几房夫人的男子。
更何况,这还是身份最为尊贵的嫡长公主!
而此刻,他又如何不知,这两个多月,他一时冲动,少年义气,无使臣节仗,无天子国书,私自北上庆国,更一举大婚女皇帝,成了虎狼庆国的一品亲王……
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下如此大罪,此次归国,注定十死无生,这对她来说,又是何等的煎熬与心力交瘁?
这两个月,她恐怕连一个踏实安稳觉都没睡过吧!
这又让他如何不心中如刀割般的疼痛?
然而良久,也只是朝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澜姐……”
可没想到,话刚出口,却只换来人家一记嗔怪白眼,抿嘴一乐,“哟,进了典诏司大狱,一下子就老实了,知道叫我一声澜姐了?”
“早知如此,今日下午押你进囚车的时候,就该木枷脚镣加身,进这大牢前,再大刑伺候一番……”
“也算报了这些年,你这混账,老是没大没小,爱在口舌上占姐便宜的仇。”
“而且,谁叫你此次,如此鲁莽意气用事,私自北上庆国,竟也不跟姐商量一声。”
只是紧随其后,神色间却又再忍不住一阵浓浓的担忧与沉重。
揉了揉泛红疲惫的双眼,一声长叹,“算了,不逗你了……”
“其实我此次前来,只是想来看看你,顺道陪你说说话而已。”
“我也知道,你现在心中最担忧的是什么……”
“放心吧,国公府一切都还安好,苏家郑家几个妹子,圣上或许念在你为大康立下诸多不朽功劳的情面上,并未为难她们,只是下了诏令,国公府所有人一律不得离京。”
“眼下最该担心的,反倒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