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与安巴对视了一眼,一边是从头到脚铺的盖的全套都有,在火堆边过夜;另外一边躺在马粪堆上喂跳蚤,只能挤成一团取暖,傻子都知道应该选哪边了,无论那位总兵大人要让他们干啥,总比去和那些人挖河渠强上百倍了。安巴笑了笑,打了个圆场:“阿克敦,阿林嘴笨,你莫要与他见怪,我们只是有些喜昏了,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罢了。”
“安巴,我们都是从阿哈出身,一点点熬到今天的,靠的是什么?你们应该都没有忘记吧?”阿克敦的声音不大,但阿林和安巴两人都听得清楚,不由得微微点头。
“我们和那些觉罗、叶赫、瓜尔佳不一样,我们没有兄弟、没有父母、没有宗族,我们唯一有的只有这双手,这双能够拉弓刺枪的手!”阿克敦伸出他那双手,火光照在这双骨节粗大,满是伤痕的大手上,仿佛青铜铸造:”像狗一样忠诚,像狗一样勤勉,像狗一样勇敢,这就是我们唯一的生存之道!“
”你说得对,阿克敦!“阿林点了点头:“的确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陕西,延绥镇,镇羌所。
这是一块干枯而又荒凉的土地,有低矮的丘陵和饱经风蚀、贫瘠无比的原野。干涸的河床上生长着褐黄色的刺草,远处可以看到几具枯骨,依稀可以看出是牛马的。这些丛生于岩石下、枯树旁的植物是这一带可以供牲畜啃食的植物,最喜欢吃刺草的是骆驼,相比起马和牛,它坚韧宽大的舌头更适合吃这种多刺的植物。在河床的低洼处,有一些水洼,但是里面的水是苦的,只有牲畜和干渴到了极点的人才会饮用,而且绝大多数人都会急剧腹泻,在这块土地上几乎就等于死亡。
“这里距离镇羌所还有多远?”李东国舔着干涸的嘴唇,向一旁的军官问道,此时的他身着一件褐色罩袍,头上戴着宽边毡帽,白布裹头,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行商。
“禀告大人,翻过前面那座山梁就到了,还有二十余里路!”
“嗯!”李东国有些怀疑的问道:”这里如此荒凉,怎么镇羌所在这里?“
“大人有所不知,那镇羌所城旁边有一口甜水泉,方圆几十里那是唯一的一口甜水,守住了那儿,扼住了这一带边墙的门户!”
“原来如此,怪不得杜将军在那儿屯兵!”李东国点了点头,他甩了一下马鞭:“传令下去,加快脚步,天黑前我们要赶到镇羌所!”
虽然骑队们已经竭尽全力,但当他们赶到镇羌所城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垂。李东国看到不远处城头的灯火,心中顿时感觉到一阵暖意,他回头对随行的军官喝道:“快,快些!”
“什么人!”话音刚落,路旁便传来喝声,几乎是同时,右侧的巨石上现出几个军士,他们或张弓搭箭,或手持火铳,场中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混账东西,这可是河东巡盐御史李东国李大人,你们几个还不把家伙放下!”那军官赶忙上前将李东国挡在身后。
“当真是李大人!”一个小头目举起火把,朝李东国那边照了照,忙不迭一边喊道:“快,快把家伙放下!”一般朝李东国躬身行礼:“小人方才没有看清,冲撞之处还请恕罪!”
自从上次借兵之后,李东国与杜如虎所统领的那营兵过从甚密,是以军中不少军官都认得他,他也知道杜如虎治军极严,在东虏破边的节骨眼上,肯定是严加防备,倒也怪不得那小头目。
“无妨,杜将军在城中吗?快带我去见他,我有要紧事!“
“是,大人!“那小头目应了一声,派了个手下替李东国带路往城里去了。
镇羌所城。
“夫人这脉象倒也平稳,应该只是受了些惊吓,我开张方子先吃三天,静养几日便好了!“一位白须过腹的老者从敏敏的手腕上收起手指,矜持的笑道。
“那就多谢范先生了!”敏敏微微一笑,她躺在一张\锦榻上,背下垫着厚厚的两个枕头,毛毯下可以看到腹部隆起的轮廓,在她的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激战的痕迹了。
“应该的,应该的!”那位大夫笑道:“刘总兵解宁夏之围,大破西虏,西北三边数十万百姓皆得庇佑,实乃万家生佛,老朽这点小术又算得了什么!不过老朽有句话还请夫人听一听!“
敏敏闻言笑道:“范先生所说的自然是金玉良言,我自然是要听的!”
“夫人有孕在身,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等兵戈之事,下次夫人还是离的远些为妙!”
“范先生说的是,敏敏记下了!”敏敏点了点头,对一旁的切桑喇嘛道:“上师,我身子不便,你替我送范先生一下!”
“是,别吉!”切桑站起身来,伸手扶起那位老者,两人一同出去了。敏敏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她对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杜如虎问道:“杜将军,可有什么要紧的军情?”
杜如虎眉头微微一皱:“禀告夫人,并无什么要紧军情。”
“是吗?”敏敏莞尔一笑:“杜将军,你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在下怎么会瞒着夫人?”杜如虎看了敏敏一眼,叹了口气道:“只是方才那位范先生说的也有道理,夫人您身上有大人的骨血,还是安心静养吧,这些劳神的事情还是交给属下便是了!”
“呵呵!”敏敏笑了起来:“那位范先生说的是你们汉人的道理,女人们不得抛头露面,我们蒙古人却不一样,男人出外狩猎征战,女人就得替他守住家业,杜将军你放心,等到阿成他来这儿,我自然会去休息的。”
杜如虎闻言一窒,这时外间急匆匆进来一名军官,对杜如虎叉手行礼:“禀告大人,河东巡盐御史李大人来了,正在外边等候!”
“李东国,他这个时候来这儿干什么?”杜如虎想了想,回身对敏敏拱了拱手:“夫人,那我先去见那位李大人了,您早点歇息吧!”
“朝廷以杨嗣昌出京,都督宣大军事,李东国这个节骨眼上来这里应该与这有关,我也要见他!”
“这——“杜如虎看了看敏敏微微隆起的肚皮:”您这个样子不太合适吧?”
“无妨!”敏敏对一旁的婢女吩咐道:“你们两个搬一张屏风来挡住便是了,我在屏风后面,杜将军你在屏风前面照常说话就是了!“
“也好!“既然敏敏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杜如虎也无法推诿,否则便是承认自己有什么事情在瞒着对方。
当李东国走进门来的时候,他感觉到气氛有点怪异,杜如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紧绷着脸,仿佛正在做一件很不情愿的事情一样。莫非他已经猜到了我此行的目的?李东国心中暗忖。
“李大人,一路上辛苦了吧,快请做,来人,给李大人上茶!”杜如虎的礼节无可挑剔,但语气却颇为木讷,就好像遇到地主的佃户。李东国怀疑的上下打量了下对方,与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多谢杜将军!”李东国怀着满腹疑虑坐了下来,椅子上柔软的坐垫让他酸疼的屁股和大腿感觉到一阵惬意,为了赶路,他并没有像经常那样坐轿而是一路骑马赶来的。这位十分精于享受的绅士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并不是没有原因的,相比起绝大多数还闭眼沉浸于权力和尊荣的士大夫来说,李东国已经看到了权力的天平倾斜的征兆。时代的车轮正在缓慢的,但不可抗拒的向前滚动。拜古代中国丰富的史学著作所赐,用不着多少的智慧,李东国就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拥兵自重、政令不行、武人跋扈、藩镇割据。这对于他来说,是危险也是机会,政治斗争的规则正在变化,决定胜负的关键不再是朝堂之上,而是谁能掌握军队,谁能够驱使武人为其卖命,谁就能青云直上,熊文灿、洪承畴、杨嗣昌、吕伯奇就是鲜明的例子。李东国也想寻找自己命里的那颗福星,最终他挑中了杜如虎。
在李东国看来,杜如虎是一个很好的人选,精通军事,手头有一支能打的军队。最要紧的是,杜如虎在吕伯奇——刘成集团中处于一个边缘的位置,其人郁郁不得志,否则刘成就不会在宁夏河套连战连胜,正在用人之际的时候,却把心腹留在延绥镇里。在李东国看来,自己拉拢杜如虎成功的希望很大——双方都能从中得利,李东国可以得到青云直上的武力支持,而杜如虎也能摆脱刘成的控制,在朝堂上有一个人替自己说话,独树一帜,成为一方之雄。至于得罪刘成与吕伯奇,李东国倒没有太在意,毕竟对方没法撕破脸直接动手,而且自己的座师乃是阁臣温体仁,无论如何吕伯奇也要卖自己座师一个面子的。
当然李东国还不至于蠢到将自己的计划向杜如虎和盘托出,在杜如虎的身边肯定有不少忠于刘成的人,如果泄露出去那就一切都完了。李东国计划的第一步是借用杨嗣昌的命令,将杜如虎的这支军队调到山西来,受自己统辖,这样一来自己就有办法潜移默化,想办法将杜如虎纳入自己的麾下,对于这一点,李东国还是很有信心的。
“好茶!”李东国放下手中的茶杯,神色一肃:”我这次来是受督师大人的军令,调您去山西的!“
“督师大人的军令?去山西?”
“不错!”李东国从怀中取出文书,递给杜如虎:“杜将军,这是总督宣、大、山西军务的杨嗣昌杨大人的军令,请你查收!”
杜如虎赶忙站起身来,躬身双手接过文书,他没有马上拆开,而是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印鉴封蜡,确认无误后放到一旁的几案上,想了想后答道:“据我所知,杨大人此番出京,所辖的乃是宣、大、山西的军务,末将隶属延绥镇,并不处于杨督师的范围之内呀?”
“呵呵!“李东国打了个哈哈,杜如虎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杜将军果然是个精细人,不过你可知道杨督师此番出京还带有兵部右侍郎和左都御史的衔头吗?”
杜如虎没有说话,李东国的意思他很明白。兵部右侍郎相当于今天的国防部副部长,而左都御史大概相当于******副书记,明代中央政府向地方派出的官员很多,有巡按、巡抚、总督,加上附带的头衔、权力范围等等,十分复杂。像杨嗣昌这样本官为兵部右侍郎和左都御史的已经是这类官员的最高几级了,仅次于带有大学士头衔的督师辅臣。虽然其管辖范围只有宣、大二镇和山西一省,但若要协调其他省份的军队,其他省的也要卖他一点面子的。
“杜将军,你的顾虑我也明白,只是眼下军情紧急,东虏破边,圣天子有西顾之忧。我也不瞒你,督师大人来大同后,便一封弹章去掉了山西巡抚的乌纱,他在我出发前已经上书朝廷,请求将延绥镇也纳入其范围。以杨大人的圣眷,想必天子也不会不允的,军情紧急,你还是莫要犹豫了!”
看到杜如虎低头不语,李东国还以为自己软中带硬的话语起到了作用,便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杜将军,你听我一言,你在刘成手下资格最老,不过是个参将,有他压在你头上,你这辈子顶天也就是个副总兵了。你用兵打仗的本事我们都是知道的,杨督师圣眷正隆,此番西去只要打两个胜仗,督师大人一高兴,保举一番,便是青云直上,与刘总兵分庭抗礼也不是什么难事!”
杜如虎听了,正想开口拒绝,紧贴着屏风的背上微微一痛,却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的捅了两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