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陈贞慧的喉咙里发出的惨叫声如此尖利,让吴孟明下意识的捂住了耳朵。他摇了摇头,笑道:“陈公子,只凭您这条嗓子,若是改行去唱戏,也是一等一的名角呀!”
陈贞慧已经处于一种半疯狂的状态了,他一边疯狂的挥舞着手臂阻止别人靠近,一边语无伦次的喊道:“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有功名的士子,我父亲是朝廷的左都御史,我要见周首辅!”
“我不能这么对你?”吴孟明被对方的言辞气的笑了起来,他冷笑了一声,指着身后的横匾道:“你看清楚这是什么吗?‘精忠报国’,这里是北镇抚司。莫说你不过是个区区秀才,一个左都御史的儿子,就算你是当朝大臣,只要触犯朝廷律条,来了这里也只有低头伏法的份!天子已经下了手诏,只要是与这个案子有牵连的,有一个抓一个,有一对抓一双。如果周阁老知道你是这等人,他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给择出去!”
吴孟明的这番话彻底击垮了陈贞慧的心理防线,还没等番子上前将其按住,他就绝望的喊道:“好,我说,我什么都说,只要莫要伤我就好!”
“这不就行了!”吴孟明见陈贞慧服了软,笑道:“公子你是体面人,只要你做体面事,吴某自然也给你个体面的。来人,替公子录口供!”
随着吴孟明的命令,那些番子们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文书,他在书案旁坐下,铺好文房四宝,一边询问一边录起口供来。果然陈贞慧也不再推诿,老老实实的将自己在南京考完试后结识了这个姓徐的,然后与其交往逐渐加深,以及自己因为复社受到温体仁弹劾之事对其怀恨在心,并想要借助徐某人的力量刺杀温体仁,以达到在复社中求名的目的。随着询问的深入,吴孟明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这个陈贞慧当然不过是个小虾米,但是背后的复社可是个了不得庞然大物,虽然朝中并没有哪个大佬真的隶属于她,但江南士林、商人几乎尽为其囊括其中,要是对其动手无异于动了东南半壁江山。如果在万历、天启年间朝廷威信较高的时候倒也罢了,如今辽东有东虏作乱,西北又遍地流贼,中原连年灾荒,朝廷财赋几乎仰食东南,实在是没有能力在饭碗里再生事端了。吴孟明虽说官职并不是太高,但北镇抚司的特殊性质让他知道不少内情,当初温体仁弹劾复社诸般大罪,朝廷却最后作罢,除去周延儒反对之外,另外一个原因也就是因为这个。
“罢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将陈公子带到隔壁去,好生休息,莫要慢待了!”吴孟明对手下一个百户厉声道。
“是,大人!”
待到陈贞慧被带出去,屋内只剩下吴孟明与胡可鉴两人。吴孟明低咳了一声,低声道:“胡公公,您看这案子是要宽办还是严办?”
“哦?”胡可鉴看了看吴孟明,他也猜出了六七分对方的意思,只是他在宫里多年,生性谨慎,唯恐说错了一句话,踏错了一步路,便惹来杀身之祸,这个时候自然也不肯随便表态,便含含糊糊的答道:“敢问一句,这宽是怎么宽,严是怎么严呢?”
“老狐狸!”吴孟明腹中暗骂了一句,脸上却笑道:“胡公公,在下胡说几句,请您裁断。这宽呢,就是讲这陈贞慧和那姓徐的都杀了,此事便到此为止,免得后面生出各种事情来;若是严办,那就要仔仔细细询问,将其背后的人一一拿下,严加拷问,以儆效尤!”
胡可鉴点了点头,他已经明白了吴孟明的意思,严办自然是不成的,如果像过去东厂和锦衣卫的办事风格,那般兴起一场大狱,凭陈贞慧的特殊身份,光是复社和他交好的江南士子就要抓得这两年的二三十个举人进士,更不要说他父亲和同乡,扯出萝卜带出泥,就算是崇祯站在他们身后,也不太好收场。但是宽办恐怕也不是,听陈贞慧说他这次的所作所为是瞒着父亲和复社中人行事的。凭良心说句话,若非证据摆在面前,吴孟明和胡可鉴也不太相信一个诗酒风流的富家公子哥,居然就为了政争对当朝次辅发起刺杀,企图从肉体上消灭敌人。不要说是大明朝没有过,就连前朝也是罕见。换句话说,假如吴孟明按照宽办的法子,把陈贞慧就这么一刀杀了,恐怕其父和复社中人都不会相信,世人也不会相信,只会将其作为奸党又一次迫害忠良的行径。考虑到太监们和北镇抚司在江南地区那坏名声和复社的号召力,这么干只会留下无穷的后患。
“吴大人,以咱家所见,严办和宽办都不行!”胡可鉴神色冷峻:“严办牵扯太多人,朝廷眼下要的是大局,惹恼了江南那帮酸子们,就算是皇爷都要头疼,何况你我?至于宽办更不行,陈贞慧这厮触犯国法,需要明正典刑,像你说的那样一刀杀了,岂不是授人口实?反倒是朝廷的不是了?”
“是,是,公公说的是!”吴孟明连声称是,只是一双眼睛盯着胡可鉴却不再说话了。胡可鉴明白对方是让自己开口拿主意,免得担责任,他腹中暗骂了一句“油滑”:“以咱家所见,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大不能牵扯太多人,小也是国朝第一桩,阁老上朝的路上让人给打折了胳膊,背后总得有个指使的人,不然说不过去呀!”
“背后指使的人?”吴孟明闻言一愣,心中暗想这顶大帽子扣下去就是灭族之祸,也不知道是哪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得罪了这个胡公公,红口白牙的那么一张合,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自己可千万要小心,莫要惹恼了他,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错,在这儿陈贞慧是招认自己好名,莽撞行事,可是外边人却会说是你我屈打成招。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厮在咱们面前不过是个无胆的鼠辈,可他在那崇福寺的时候可猖狂的很,若是弄到三司会审,还不知道会弄出什么花样来呢!”
“胡公公说的是!”吴孟明点了点头,他此时已经明白了胡可鉴的意思。的确正如他所说的,陈贞慧方才是给吓住了,自然是要方就方,要圆就圆;可换了个地方可就不一定了,说不定就会跳起来胡说些什么,虽说不太可能翻案,可要是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自己在天子那儿也落得个没脸。正当此时,外间一名千户进来,向胡、吴二人磕了个头,恭声道:“禀告老公祖、大人,缉拿那徐姓犯人的何百户回来了!”
吴孟明一听大喜,赶忙道:“快让他进来!”
“回大人的话,那贼子逃跑时跳到下水道里去了,何百户也跟着进去了,身上邋遢的很,怕是不太方便!”
“哦,好,好!”吴孟明听到手下如此卖力,脸上露出笑容来,他对胡可鉴笑道:“胡公公,既然如此,那您就在这里稍待,我出去问问那小子再回来向您回禀?”
“也好!”胡可鉴也听得清楚,略微拱了拱手:“那咱家就静候佳音了!”
胡可鉴喝了两口热茶,闭目养了会神,整整一个晚上他就没合眼,宦官本就比寻常人身子骨要弱些,他又已经年过四旬了,这番折腾下来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可他刚合眼没一会儿,便听到外间传来吴孟明的叱骂声,随即便看到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从门外进来,满脸都是怒容。
“怎么回事?”
“禀告胡公公!”吴孟明身上的味道就好像刚刚从茅厕里出来,而他的表情也好像刚刚吃一团粪便:“那厮竟然没有拿住徐贼就回来了,还说已经陷进去了,难道他不知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吗?”
“嗯!若是只有陈贞慧一个人的口供,的确单薄了些!”胡可鉴站起身来:“吴大人,既然如此那咱家就先回去休息了,若是有了变故,你再让人通知我吧!”
吴孟明赶忙侧过身,让出一条来,躬身道:“恭送胡公公!”
京师、宣化铺。
这是一个靠近德胜门的街坊,作为北京城内城九道城门中靠西北面的城门,德胜门是由城楼、箭楼、闸楼和瓮城等组成的群体军事防御建筑,远远看去巍峨雄壮。已经是五更时分,天边现出了一丝鱼肚白色,更夫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梆子,等待换班的守城士兵蜷缩在避风处,打着盹儿,等待着换班人的来临。这时路旁的一块石板突然轻微的动了一下,看上去还是一种错觉,但很快尖锐的摩擦声就证明这不是错觉,那块石板向上升起,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爬出浑身污水的人来。
徐万仞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几个小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污泥里挣扎早已让他精疲力竭,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踏入泥坑之中,受惊的老鼠从他的脸上爬过,污泥漫过他的脖子,灌入他的口中,死神抓住他的双脚,将他扯入无底的深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出陷阱,推开头顶上那沉重的石板,当他又重新呼吸到那清新的冷空气,徐万仞第一次感觉到活着有多么美好。
随着时间的流逝,麻木从徐万仞的躯体里渐渐褪去了,他的肌肉和韧带开始感觉到剧烈的酸疼,它们在为先前过度的使用而向徐万仞报复。不过这不是最糟糕的地方,在他的右肋有一条深深的伤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伤的,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找个地方加以治疗,否则即使自己不被锦衣卫抓到,伤口的炎症也足以把自己送上西天。待到积蓄了一点力气,他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艰难的穿过两条巷子,走到一间看上去颇为破败的院子前,翻过院墙,可是他刚刚脚落地,背后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犬吠,徐万仞回头一看,便看到一头黄狗朝自己扑了过来,他赶忙本能的右腿一蹬,便将那黄狗蹬开了去。那狗吃了沉重的一腿,知道厉害,也不敢上来,只是在旁边狂吠,徐万仞也没有力气起身追击,一人一犬竟然就在这院子里对峙起来了。
这时,房门打开了,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手中提着一根木棍,喊道:“大黄,你胡乱叫唤啥?出什么事情了?“那黄狗呜咽了一声,便跑到主人腿旁,向徐万仞低吠了两声。
那汉子看清了徐万仞,紧张了起来,他威吓的举起了木棍,低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到我家院子里来了,快出去,不然我就要报官了!”
徐万仞咧了咧嘴,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亲切点,他在怀中摸了摸,找出五两银子来丢给那汉子:“我不是坏人,昨天晚上我遇上盗贼,被迫跳入下水道里逃生,成了这幅样子,你帮我弄一桶热水和干净衣服来,这银子是给你的!”
那汉子接过银子,将信将疑的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确认没错后脸色变得好看了些,用怀疑的口气问道:“你说的是真话?这可是天子脚下,哪有这么猖狂的盗贼,你莫不是官府缉拿的歹人?“
徐万仞见状,知道对方已经起了疑心,自己若是不能拿出个主意来,只要对方跑去官府一举报,自己就是死路一条。他强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京城那么多,岂有处处都平安的?你若是不信,自可去官府举报便是了,看看官府会怎么说。”
那汉子闻言,怀疑的又重新打量了下徐万仞,徐万仞也乘着这个机会看了看对方,这汉子身穿一件六七成新的拷绸袍子,下半身的垮裤却是件麻布的,颇不相称。徐万仞心中已经有了主意,笑道:“不如这样吧,你救了我这一遭,我便取五百两银子谢你可好?”(。)